廣陵散
一個遙遠的年代,一把古琴,一身囚服。
刑場上,是兩個即將服刑的犯人,一個是呂安,一個是嵇康,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的是嵇康。刑場下,人頭攢動,有看熱鬧的百姓,有犯人的家屬,更有叁千名太學生,他們是集體來爲嵇康請願的,請求赦免嵇康,並要求讓嵇康來太學做老師——雖然最後這些要求並沒有被同意。
即使身穿囚服,嵇康挺直的身軀依然散發著一種爽朗清舉的風流氣質;雖然頭發披散,依然掩不住嵇康俊逸軒昂的剛毅臉龐。他曾被拜爲中散大夫,卻竹林茅屋甘守清貧薄粥菜根;他文采斐然書畫雙絕,卻大錘鐵砧打鐵度日;他鄙視權貴白眼相待,卻爲好友仗義執言不惜身命;他公然絕交于山濤,卻在臨刑前托孤山濤,而傳下“嵇紹不孤”的佳話。
那是一個崇尚陰柔之美的時代,愈是上層男士,愈是出門前不但要敷粉施朱,熏衣修面,還要帶齊羽扇、麈尾、玉環、香囊等各種器物挂件,于此方能“從容出入,飄飄若仙”。而嵇康卻偏偏不飾邊幅,臨淵而嘯,曲肱而歌。志遠而疏的嵇康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卻爲後人傳頌不休。
嵇康從容地走到了刑場中心,看到下面無數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內心有暖暖的感動。擡頭看了看日影,離行刑尚有一段時間,便向著人群中的妻子說:“把琴給我。”妻子默默地送上來,嵇康接過心愛的琴,就地而坐,將琴放于腿上,緩緩而彈。
琴聲铮铮,慷慨激昂,忽而輕緩,忽而悠揚,忽而高亢,琴聲越來越激烈,突然,琴聲戛然而止,周圍空氣瞬間冷了下來。
整個刑場寂靜無聲,嵇康擡起頭,看著刑場下的人們,微微地笑了。都說廣陵散曲有怨恨憤慨之情,卻不知今日嵇康彈奏此曲並無此心。雖然是被冤入獄,但是被定爲囚犯,就能讓心靈染上汙點嗎?被執行死刑,就能讓生命因此黯淡嗎?縱然是生命即將到達終點,又何嘗不能讓生命在此灑脫地轉身?
回望四十年的人生旅途,認真地思索過人生,努力充實過生命,不曾隨波逐流,不曾懵懂度日,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那只是他人茶余飯後的談資,于己何幹?什麼清與濁對與錯,什麼青與白成與敗,不過是一副副束縛心靈的枷鎖,塵世所有的毀譽,于己而言,則何異于一縷輕煙一陣微風,何須在意今人如何言說後人如何評價?
彈指歲月,頃刻間灰飛煙滅;一世浮華,散落了誰的衣襟。什麼富貴,什麼榮華,這些都不是心靈的需求。前呼後擁高官厚祿,不是值得炫耀的臉面;華服美裳鍾鳴鼎食,不是值得賣弄的財富。與其追名逐利,倒不如面向熊熊爐火,汗流浃背,卻也自在灑脫。生命真正的財富還是在心靈裏,是善良,是堅強,是豪放,是坦蕩。
人言可畏,我始欲愁,仔細思量,風吹皺一池春水;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如何結局,大浪淘盡千古英雄。即使被冤屈,被刑罰,又如何能因此而改變生命的坐標?既然已然走到生命的終點,何不給世人留一個微笑,留一曲琴音,然後轉身離去。
多少紅塵過客,多少過往雲煙,一聲離別,一聲歎息。誰能說這是千古的絕響?這是一種一任風雨如晦的坦蕩堅強,是一種豁達從容的縱情歌唱,千百年來,它在千千萬萬的人們心裏久久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