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人雙亡 禅風猶不同
一個是阆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礙…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挂。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西方靈河岸上,叁生石畔,有一株無根之绛珠仙草,在日漸枯萎之時,得到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既受天地精華,複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也因此绛珠仙草與神瑛侍者因甘露之水,結下一段生死緣分。高山晶瑩的绛珠仙子,不能受人之恩惠而不報,聽說神瑛思凡下界,于是要用一生的淚水交換,換取他的回頭是岸,以報答灌溉之恩。
黛玉前生仙體,神水澆灌,一塵不染,纖纖弱質,來到汙濁的凡間,深涉紅塵,無所適應,遂染無醫之病。初見化爲寶玉的恩人,便淚如雨下,高興之極乎,感恩之深乎?無論如何,绛珠終于又遇到神瑛,叁生石上舊精魄,萬劫人世有情緣。
在這一場人間的曆練中,毋庸置疑,寶玉黛玉算是一份奇緣,一份宿世的緣分,但是,只是相約人間,共同曆練人生,僅此而已,若是有夫妻之緣,就不是曆練,而是一種糾纏。
曆練之初,寶黛相互愛慕,卻偏偏有緣無分(份),所以“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挂”,也所以“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而這,正應了绛珠仙子還淚的因緣。
既然入凡塵,即行凡間事。當年神瑛因動情紅塵,萬事自然從他富貴閑人的生活開始,黛玉寶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根深種。爲了讓寶玉早啓慧根,黛玉不惜以淚洗面,讓寶玉在錦衣玉食中,看到悲苦無常。而常人視她,只當黛玉心胸狹窄,目下無塵。可憐绛珠一片心意,正是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花開花又落,月圓月又缺,人生就如同這大自然一樣變幻無常,只是,面對人間的萬千繁華,幾人能看透?正所謂: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人人總是追求一個“好”,地位好,家庭好,兒女好,前途好……卻哪裏知道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
人生無常,禍福相倚,今日看是福,明日恐怕便是禍。寶玉出生之時,銜玉而生,人人驚爲奇異,賈府上下無不以此玉爲寶。及至寶玉勘破紅塵,遁入空門之後,王夫人及寶钗痛不欲生,探春倒明白其中道理,曾說到:“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只爲寶玉的這塊“寶”玉,幾番遺失,鬧得整個賈府上下不得安甯,如是,則又如何去說這“銜玉而生”究竟是福是禍?
在寶玉的怡紅院之中,有一棵海棠花,已枯萎一年有余,原本叁月海棠開,這株海棠卻突然在十一月間又發花苞。衆人無不道是喜兆,賈母甚至因此大宴海棠。誰知喜裏藏禍,寶玉的命根子“通靈寶玉”恰于此時遺失,接著是元妃、黛玉相繼去世……
縱然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又怎麼能免得了悲苦無常、榮辱沈浮?人世間原本就是世無常歡,花無常豔。到頭來,人生千般,卻也不過件件是幻緣。
莫道百年人生歲月長,人生卻是風雲變幻多無常。今日花開,明朝花落,人又何嘗不是“正歎他人命不常,那知自己歸來喪”,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轉眼兩鬓又成霜、人生不過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爲他人作嫁衣裳,甚荒唐!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這不是黛玉在哀歎自己命運的愁苦,這是對人生無常的清醒認識。黛玉是一個冰雪聰明穎悟非凡的女子,她隔著牆,聽得牆內唱道“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只一聽,便點頭自歎,心裏暗暗思量: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
爲了不辜負那良辰美景賞心悅事,她的眼,不看那世事的人是我非,人間的家長裏短,只愛看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世人顛倒,把名與利看得比命值錢,倒把那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這般的大好韶光看得輕賤,黛玉一生追求生命的自由與美麗,如何能不愛那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從花開到花謝,她用眼看著,用心悟著,她沒有把花當成無情之物,她以一種生命的平等去看待一切有情無情。
正是這樣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善于去觀察生活裏的美,珍惜生活裏的好。所以,上演了那經典的黛玉葬花。
東風未有意,春暮百花凋。人人只爲看花來,有誰憐花收花魂?桃花林裏,寂然無聲,漫天桃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落紅滿地。美若桃花的黛玉不忍落紅被人踐踏,獨自一人,肩荷花鋤,手持花帚,日日把各色花瓣收進錦囊,埋入土中,颦兒果然是心較比幹多一竅。 黛玉葬花,後人總因此把黛玉看作是心思細膩,多愁善感,卻哪裏懂得黛玉的深意。
雖然,身是小小女子,但是生命亦何嘗不是一樣珍貴,如何能夠不懂得珍惜?所以,桃花飄落之際,她感歎著生命的美麗,憐惜著生命的易逝,她低吟淺唱著“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汙淖陷渠溝”,她深深地領悟生命的意義不是功名地位,不是權勢財富,她明白生命的汙泥是那些人世間的愛恨情仇、榮辱得失,生命的純潔在于善良,在于豁達,在于從容,于是她以“質本潔來還潔去”作爲對自己生命的一種宣言,以“強于汙淖陷渠溝”作爲對自己人生的一種警醒。
她的錦囊裏,收集的不是落紅,不是悲傷,她收進錦囊裏的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一種珍惜,然後以敬畏之心,至爲鄭重地埋進泥土,不受踐踏,讓生命幹幹淨淨地回歸大地,真正地“質本潔來還潔去”。
世間無情,千萬物事穿手過,流水落花天地間。清靈黛玉,無人知心,四季逆旅,寂寞獨行,春葬落花,秋臥菊榻,蘭心慧語,化做墨香。盡管外祖母寵愛,寶玉鍾情,黛玉並未因此真正快樂過,她深知眼前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自己只是一匆匆過客,不會久留。
被人間奉爲金科玉律的聖賢典籍,到了黛玉眼中,無非是名利險灘的一片野木蓬篙。而被常人貶斥的輕薄戲文,到了黛玉口中,便化爲馥氣馨質的蕊白梅芯。春華秋葉,晨風夜雨,無人相訴之時,黛玉便輕揮藕指,彈奏雲山缥缈的天籁之音,微啓噙香唇齒,歌詠澹澹寒水的修篁之情。居潇湘桂閣,以碧竹爲牆,坐月洞琴臺,以筆硯爲友。
黛玉用自己的清高來反抗命運,而人生恰恰需要反抗精神,需要反抗命運。如何是反抗命運?不是去反抗現實,反抗社會,是反抗自己的缺點。性格造就命運,如果想改變命運,必須有勇氣、有毅力去改變自己的性格。不能像賈迎春那樣,徒然地感慨自己命苦,她不懂得去思考命運究竟是誰造成的,不懂得反省自己的性格缺陷之處,一味地逆來順受,一味地懦弱,只會用埋怨、訴苦、淚水去面對殘酷的命運。
黛玉看似柔弱,卻具有強烈叛逆精神,她不肯隨波逐流,不去隨著那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世人的思想,去認爲人生追求的是名利,是權勢,她沒有,她追求的是人生的自由,人生的解脫。黛玉的個性恰與她所住的潇湘館的寓意相吻合,潇湘館遍種翠竹,從古至今,秀逸神韻纖細柔美的竹子被人們稱贊是“未曾出土便有節,到淩雲處更虛心”。黛玉的柔中帶剛恰似竹的彎而不折,折而不斷;黛玉的淡泊名利正如竹的生而有節,竹節必露;黛玉的清高正直一如竹的偃而猶起、淩雲有意。
毋庸置疑,黛玉的清高與周遭是格格不入的。受人冷眼,黛玉獨自經受,從未怨言,世間的矯情假意,被她的無塵明鏡,照得纖微必顯,毫無遺漏。在這個戲臺一般的世界裏,她不會妥協,不會作假,只會一意孤行,明知其不可爲而爲之。
黛玉來人間,一爲還甘露之惠,同時又爲曆練一番人生,既爲曆練而來,則必定不會一味癡迷。黛玉短短的一生,只爲這一個“情”字,真可謂“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不知爲寶玉傷過多少心,流過多少淚,也曾經“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也曾經“在地願做連理枝,在天願做比翼鳥”,她可以看淡富貴,看淡名利,看淡地位,也可以不計較得失對錯,卻唯獨對寶玉心心不舍,念念難忘。
直到寶玉成婚,黛玉雖幾近崩潰,卻在悲痛至極之時,幡然醒悟。正所謂,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黛玉重病之時,賈母那邊正忙于給寶玉寶钗籌辦婚事,所以都顧及不上黛玉,昔日人來人往,盡皆前來探視黛玉病情的潇湘苑,在此時反倒冷冷清清。但是這種孤寂卻未嘗不是好事,正是在這樣的清冷孤獨中,沒有了喧鬧,也同樣的沒有了希望,或者更准確的說是沒有了幻想,黛玉正是在這樣的境地中,漸漸從對現實的逃避中,轉而面對現實。
也許,很多現實的確很殘酷,就像黛玉無法面對寶玉娶寶钗的現實,寶玉無法面對黛玉去世的現實,但是,逃避永遠不能解決問題,唯有面對才能解決問題。就像寶玉反倒是在確定黛玉去世後,病情漸漸好轉,黛玉也正是接受了現實後,才真正地走向了覺悟。于是就有了黛玉的焚稿斷癡情。
黛玉雖然美貌堪稱第一,但是她更是素以才情著稱,平時詩社的寫詩比賽,基本上都是她于衆人之上。而黛玉也向來愛好寫詩,因爲她性格內向,又寄人籬下,免不了處處小心,說話向來是小心謹慎,所以她只能以寫詩來表達內心的情感。
但是,黛玉在臨終時,把一向至爲珍惜的、傾注了自己一生心血的所有的詩稿一齊焚燒,這其實就是一種覺悟。詩稿記錄的是黛玉所有的心事,其實也就是她一生的期待,亦是一生的幻想。黛玉的焚稿,正是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一種妄念,一種小我的狹隘,所以她焚稿,就是爲了讓一切成灰,消滅自己在人世間的知見,因爲她明白了,人生一回,無非一次曆練,而這也正是當初來到人間的目的,若不領悟,人生終究是一場戲論。
在淒清中,在冷寂中,在失望中,在悲痛中,黛玉感受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明白了聚散離分世事無常,在這淒涼之中,向來愛哭的黛玉反倒無淚,也許黛玉在人生最傷心欲絕之刹那,領悟了爲何近來眼淚漸少,幾近沒有。如果得不到還苦苦糾纏,那所謂的至愛,所謂的難舍,最後只會是把自己傷得遍體鱗傷,既如此,何不放手?若一旦把自己一生至愛的,至爲難舍的放下了,那人生還怕什麼呢?若能一切放下,則內心無求,既無求,便無得;既無得,則無失;既無失,則有何所懼、有何所憂?既無憂,便亦無怨、無恨,人間之愛恨情仇、恩怨得失之樊籠則當下打破。
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亦何嘗不是:虛幻放下,轉身即解脫;煩惱放下,當下即菩提。若真放下,則又何來虛幻、解脫、煩惱、菩提之説?正所謂“無立足境,方是幹淨”。一朝夢醒,妄想頓息。了了分明,方見真我。原來曾經所有的痛苦都來源于自己的患得患失朝思慕求。曾經以爲寶玉是自己一生之歸宿,卻原來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真正是“反認他鄉作故鄉”啊!原來愛情不是人生最美的幸福,婚姻不是人生最好的歸宿,無怨、無求、無悔、無恨才是人生真正的歸宿。
黛玉焚稿,正是證明了她萬緣放下,真正地明白了無求,也做到了無求,既然再也無求,那淚水自然再無。若黛玉不懂得放手,那真是眼中的淚珠兒,要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玉黛玉在桃花雨中讀《西廂記》時,念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一句,也爲後來黛玉的去世埋下了伏筆。其實,無論黛玉覺悟不覺悟,走向死亡的結局是早已注定的。雖然我們憐惜她正值如花年華,但是,世間的命運現實又嚴酷,就如黛玉的葬花吟中所唱:“風霜刀劍嚴相逼”。
且不說,黛玉本來就是來人間還淚的,淚既還完,夙願已了,在人間的緣分已完,所以她就回到太虛幻境了。這在《紅樓夢》第九十八回中也有說明:寶玉得知黛玉去世,恍然夢中,得知黛玉已然回到太虛幻境。
所以,寶黛之間,只是爲黛玉爲酬還寶玉甘露之惠,並無夫妻之分。單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在賈府衆人眼中,黛玉性格秉性古怪,身體又孱弱,所以即使賈母心疼黛玉,卻也不會贊成寶黛結成連理。所以,寶玉成婚之日,恰是黛玉歸去之時。
黛玉最後說了一句“寶玉,寶玉,你好……”這不是一種絕望後的仇恨,是覺悟後的祝福。黛玉真正地從一個小我的嫉妒,小我的愛恨情仇,走向了一種解脫的祝福,一如東坡在中秋月圓之夜,從對遠在他鄉的弟弟思念之情轉爲對普天之下的人們的祝福: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這是一種生命的突圍。
黛玉不僅美豔絕倫,她的生命亦是精彩絕倫,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六年,她卻遍嘗人生之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憂悲苦惱、愛恨情仇。她經曆了淚水、仇恨、癡迷、執著、貪婪、懷疑,于是在痛苦中,學會了放下,最後走向了豁達、微笑、平等、光明、智慧、慈悲。黛玉真正的結局是終于明白自己來到人間,無非就是曆練這一場幻化,所以,她最後選擇用自己的生命去祭奠自己的命運。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世人不知世事如幻,一味貪求,到頭來不過枉入紅塵若許年。黛玉,從幻想,到掙紮,到逃避,然後在痛苦中最終覺悟人生。煩惱,其實是覺悟的墊腳石。如果人生沒有經曆那些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那麼人生也很難走向覺悟。可以說,對黛玉來而言,死,不是絕路,恰恰是她的出路。黛玉用十六年的光陰,走過了一個從煩惱到解脫的生命,她用一生的淚水來供養生命,最後用一個優雅的轉身實現了生命的突圍。
《花落人雙亡 禅風猶不同》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