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草地上
希利容母
2000年皈依在北京做心髒治療的上師,帶著一份懵懂的好奇。從2000年到2006年,皈依的是軀殼,職業從演員到節目策劃人到編劇到自由撰稿人,六年的光陰在無爲的忙碌中虛度,在物欲中沈浮。直至2006年去學院拜見希阿榮博上師,在上師不經意的點撥下,丟失的魂突然間找回,終完成了一次真正心靈上的皈依,褪去憤怒青年的痕迹,下定決心精進修行。
紮西持林是心靈的故鄉,自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堅信。離開兩年半的時間了,每一天,每一個瑣碎淩亂的日子裏,她都在我的心裏,夢回萦繞。
今年夏季,期待並計劃了一年的聖地之行終未如願,出發前夜的突發事情使我不得不選擇放棄,把捎帶的東西交給一位同去的師兄,她臉上洋溢著一如一日前我也同有的興奮與期待。看著她欣喜地離去,感慨生活中的種種無常,無奈而憂傷的淚水湧流在灼傷的內心裏,記憶在鋪張的厚發中打開閥門……
紮西持林是授記中的聖地,以其王者之氣和恢弘的力量成爲一個解脫的坐標。幾天前,幾年前,或許是幾百年前就已經在那裏了,她經曆過無數的暴風與寒冬,她始終靜默著,在等著一雙有了光明的眼睛可以看到她,在等著一雙有了力量的手可以夠到她。她在等待著,等待了許久……
零六年,遠離自己居住的這個嘈雜而擁擠的城市,前往心中的聖土。那是初夏,山巒的褶皺都披上了蓊蓊綠色。我和幾位師兄在暮色時分到達。沒入地平線的太陽留下了一絲余晖,在暮色蒼茫的氛圍中,流逝了。壯觀的沈靜掩蓋了一切,吞噬了一切。刻骨銘心于那種難以敘述的激動,我無法立即說出它真正的性質,它處在懷疑與醒覺、惶惶與喜悅之間,像閃電釋放的瞬間,美妙亮麗,無邊無際……無法解釋的氣流從中穿過。在這種氛圍中,什麼都沒有完全表明,沒有完全證實,全都是不足爲信的。
清晨,小喇嘛們琅琅的誦經聲以一種均等、奇異的密度在空氣中漫溢,帶著震耳欲聾的力量。靜靜地繞轉神山念誦祈禱,會因爲凝望而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她是那樣的矜持高貴,漫坡的經幡在晨光日影中,交互成一種絢爛的金色光線,在閃耀著,釋放著神奇的力量。藍天映襯下,高原的雲朵永遠浸透著陽光,永恒的美,無邊無攔……悠然地走著,一點置身事外的感覺都沒有。拂去輕如一欄灰塵的慵散,帶著耀目的快樂與笑容,任何東西都無法再碰觸平靜的內心。
這裏清靈、空透,彌漫著藏香獨有的味道。希阿榮博上師以其卓爾不群的空性、水晶般的聖言法語,使我始終感受到深深的呵護和一種沁入骨髓的自由與安詳,也使得衆多尋求解脫的人們遠赴至此。置身于紮西持林,你會相信虛實變幻的空間是可能的,它被裝滿又被傾倒,然後又一直准備著爲前來朝聖的佛子們所用。初生的思想和再生的思想,單調平常,一成不變地蜂擁而至,在一個邊際空闊的可支配的空間中形成了生命和氣息,從而更加可視和可讀。
在這裏,每天都在笑——笑,是因爲在俗世中找不到的東西在這裏都可覓到,它包含真誠、樸實、包容與虔誠;在這裏,人與人之間的觸碰是如此的融洽和親近,臉是溫柔的,眼睛也是,仿佛沈浸在浮在肌膚平面的永無休止的童年的溫馨中,波瀾不驚中帶著一絲善良的暖;在這裏,所看到的一切都覺得是一種閃光,所聽到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種遙遠的回聲,屏蔽所有的幹擾,靈魂在這裏找到了美好的源泉,它終于喝到了最純淨的水。終于明白,生命是個秘密,盡管每個人都在服從不同的生存法則,但至少可以在未來終將窮盡的歲月裏,自持的靈魂可以聽到它們良知的聲音。
離開紮西持林以後,改變了很多。我這個一向推崇名牌的人,終可以放下一些對物欲的執著了。我那碩大的衣帽間和數件精美的衣服曾讓很多閨中女友豔羨不已。凡事總是正反相對的,以往,每每穿著這樣的衣服出門,雖然光鮮卻小心翼翼,唯恐吃飯時不小心滴落的油漬會讓衣服的價值打了折扣,說實話——累了點兒。某天,當我站在櫃子前面一件一件地撣掉那些價值不菲的服飾上的灰塵時,卻不似以前那樣興奮了:用不了多久,這些東西都會帶上時間的印記而失去它們豔麗的光彩;用不了多久,我這張還看得過去的臉終會因爬滿皺紋而老朽,挺拔的身體也終將蹉跎。我想象著,在那個時候,這樣的臉,這樣的身體,再披上那些褪了色的衣服會是什麼樣子呢?似乎很難看!既是如此,又何必爲此浪費大把的錢呢?
最近一年多,發生了一些事情,糊裏糊塗地做出了選擇,生活一下變得緊張又忙亂,于是有了很長一段的情緒上的低潮,間歇性地會有點兒歇斯底裏,可能是憂郁症的一種吧,反正是自己的整個世界差不多崩解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快樂的一天。盡管每天功課依舊,但很多時候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失控的狀態中,焦躁不安。我絮絮叨叨地跟土登喇嘛“倒豆子”,他靜靜地說道:“你好似又經曆了一個輪回。”
我無語。不在事前征求上師的意見自作聰明,落得這個境地,或者是業障太深的緣故吧。我生性不愛交際喜歡安靜,最怕跟人打交道,以往最長時可以一個星期不出家門,看書、看碟、寫東西,或者僅僅是發呆。而現在,這種簡單的生活卻成爲不可複製的奢望,很多東西(包括人、包括事,也包括空間)都發生了改變,每天必須要面對嘈雜的環境,心緒混亂。這段日子裏,常常一個人開車兩叁個小時在大街上閑逛,有時白天有時晚上,沒有任何目的地,就是綠燈行紅燈停,沒有路了就轉彎,直到聽著車裏的佛樂平靜下來才回家。每次接到上師的電話,總是極力按捺自己的情緒,不想因爲雞毛蒜皮的瑣事打擾他,終有一次,還是失控了。
當然,無論如何,都慶幸自己是大福報的人,五濁惡世裏有緣聆聽佛法,值遇這樣如佛一樣無僞的上師,這是我始終慶幸的。盡管經曆這些紛擾,當生命陷落的時候,卻終不像前些年那樣茫然無助惶惶無措。回到希阿榮博上師身邊的這叁年多來,在他老人家的指引下,對佛法也略微有了一點點淺顯的認識,幫助我照亮心中的晦暗,打開無名的心結。
《地藏經》裏對地獄的種種描述讓我深感恐懼,很多可以對號入座的經文差不多可以背誦了,經常試著由此進入一個個可以想象的空間,盡管對于很多現世的人而言,這些東西可能有點虛幻,可我每一次仍會感覺到疼。無盡的輪回中犯下的業障暫且不談,只此小半生的所爲而言,都不知道該下去多少次了。向上師坦誠過往以前,因爲難堪很多次羞于出口。
學佛人最終極的心願是解脫,曾經的我並沒有把這兩個字作爲自己的目標,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奢望,只是覺得此生似乎不太可能,只是希求著這輩子好好學佛,把以往的業障多多洗掉一些,不下地獄重新回來。天道和阿修羅道沒去過不知道什麼樣,但至少能回到人道上來,能過上這輩子過的還算不錯的日子,接著好好學佛,下輩子解脫去西邊也不錯。
多幼稚的想法呀!
經曆了前一段日子的低谷,開始重新審視所謂的這輩子“還算不錯的生活”,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即便是衣食無憂,不用爲生計奔波發愁,但是憂傷煩惱卻總躲不過去,有時候,這些東西帶來的負面遠遠超過了衣食無憂的正面,構築于物質快樂之上的人生,基礎是脆弱的。所以,我不停地向上師哭訴,這樣的人間不想再來,這樣的生活沒有意義,不想下輩子的事了,我想盡最大的所能求得解脫。
上師在電話裏點撥我: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一時語塞,好像原因有很多,但是又說不出核心點來。感謝上師的加持,不久後的某一天,我在書架前面發呆,手好像不聽使喚地捧起了一本書,隨手翻開的那一頁有這樣一段文字:“悉達多發現,追本溯源,導致痛苦的是人的情緒。事實上,情緒即是痛苦。不論如何,直接或間接的,一切情緒都是生于自私,也就是說,它們都與執著于自我有關……當某些特定的因與緣聚合在一起的時候,相對應的情緒就會接著生起,在接受、陷入這些情緒的當下,我們就失去了覺知和清明。”
清靈的暮鼓晨鍾!對症下藥的一段文字!佛陀了悟了只要是源自我執的任何情緒,都無法導致快樂。慈悲的上師給我一個機緣可以閱讀到它。解構一下自己的生活,我拿起紙和筆坐在書桌前找找導致情緒不快的原因:我慣常依賴的安靜的空間沒有了,我兼顧的東西太多了,我怎麼就差一點兒死在小偷的刀下,家人對我的關心分散了,我希望保姆如我對她一樣的將心比心但未遂,我無法隨意地收拾行李遠行了,我想從生活中獲得更多……寫下來就看得更清楚了,句句都離不開一個“我”字,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以自己的意志爲出發點,當很多事情未如己願時,各種痛苦和失望紛沓而至,毀滅性的情緒滲透至全身,我是不是對我太過于執著了呢?要所有的人與事服從于自己的意志,可人生無常,並不是依照我的旨意而運轉的,沒有人可以躲過人生的不確定性。如果可以學會站在事情的對面,或許很多事都不是那麼的難。
密勒日巴尊者教導我們:“悉達多話語不像我們爲了消遣或尋求刺激而翻閱的其它哲學論述,讀完就放回書架。佛法事實上是可以實踐、可以應用到日常生活上的。”當下,似乎多少明白了一點兒,當然事物是無常的,本就無法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命中注定這是我必須走的路,躲也躲不過,那就全心全意地走,學會如何巧妙地走,以及在每一個行走的當下體悟了什麼。
人生本是苦的,在瓦勒那西初轉*輪時,佛陀就教導了大家熟知的四聖谛:了知苦;抛棄苦之因;修息苦之道;了知苦可滅。佛陀最偉大的成就是了知了實相,因爲了知實相能讓我們徹底從痛苦中解脫。學佛使我明白,事物的本質不可能非此即彼,凡事不可能都順自己的意。現在的經曆或許就是幫助我向前努力的必要的准備工作,必須經曆的一個過程。正如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說的:“如果你在享用一杯茶,而且了解短暫事物的甘與苦,你將能夠真正地享受那杯茶。”其實學佛以後也有一個無法解釋的體會,就是可以很清楚地聆聽到身體裏那個精神上的自己,並且這個精神上的自己會對這個肉身的自己在行爲上做一個修正。不過就是今天精神的自我修正完成了,明天肉身的自我又失控了,精神的自我不得不再一次出馬戰勝肉身的自我,如此反反複複。或許,我需要的就是增加自我控製的能力,並且終將能把“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付諸修行。不去追逐他人的接納,也不去逃避他人的排斥,學會安住于無常,認清痛苦的根由,珍惜此刻所擁有的一切,溫柔而慈悲地體悟自己。那麼,或許有一天會明白,這段歲月是我收到的最爲珍貴的禮物。
真正證悟了,也就無所謂痛苦了,它本身就是一種幻像;而真正證悟了,也就解脫了。才會明白一切的存在,都只是標簽附加在並不真實存在的現象上而已。
解脫是每一個佛子的終極!再難,也得想轍在這輩子解脫,有那麼好的上師,自己多多精進些,信心再堅定些,可能也不是那麼難。人生其實挺苦的,苦是人生最深切的本質,再回來一次,又是一個痛苦的輪回,幹嘛呢?
就在那天,那根斷了的神經連上的時候,我笑了,對著生命這一重新被思考的時刻笑。痛苦或者憂傷的天真隨風而逝,放下無以言狀的大悲和大喜,生命像是一個再重建的過程。感謝上師的加持,可以取得一點點進步,洞悉一點真相,觀看的東西越來越確切和清晰,可以在這個敞開的未知中走得更遠。人們說,生命因不同的長處而美麗,或通過放棄或通過堅定,我選擇後者。清晰地聆聽從身體之中發出的呐喊,放慢了過去的日子裏荒謬的逃遁,下定決心精進修行不再輪回至此。
自兩年半前離開的那一天起,對紮西持林的想念便成爲每天必做的功課。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尤其是在那段不堪的日子裏,每一天都夢想著那種時光,因爲在那裏,將要發生的事情會以不同的方式發生。另外的方式,千遍萬遍,到處發生,不分彼此。在其他佛子中間,成千上萬的佛子,和我一樣,夢想著這樣的時光,不可避免。這一夢想傳染著我。
在紮西持林,解脫是雕塑,修行是底座,給以堅實的支撐。飄飛的空氣中,她向我走來,她張開的雙臂預示著一個光亮的、唯一的未來,這手臂光彩奪目,似羽毛一樣輕飄,似驕陽一樣奪目,感染著我或者另外的靈魂,另外的思想,另外的軀體,完完全全地以一種柔順與謙恭,遵循著一種堅定不移。
紮西持林,我願意,每天早晨,在我擡頭仰望你的時候,能夠向你獻出我空蕩的手。我願意抛開所有,在你淡然一切無限波濤的容器裏,尋求解脫的路上向前行進。
200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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