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很美
2011年夏天,我帶著滿心的傷來到紮西持林。
剛剛結束了一段十年的感情,加上博士考試失敗;愛情和事業,我自以爲遊刃有余,卻被打擊得一敗塗地。生活仿佛一夜之間面目猙獰。惶恐中,一位結識多年的老覺姆讓我去紮西持林。
其實我早早就皈依了上師,但只是將佛法當哲學,所求也不外乎人天福報。這些年來與上師寥寥幾次的聯系只爲自己和自己所執著的人求工作順利、項目盈利。雖然也參加過幾次放生,並偶爾念誦《心經》和《金剛經》,但“諸法空相”並沒有真實融入自相續,只是成爲我“卓爾不群”的證據。我以爲日子會在我的“無爲而治”下隨心所欲。然而業障現前,無常如此輕松地帶走了我堅信、珍視、並誤以爲“恒常不變”的東西。不僅如此,失去的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的反應與我俯視的人群相比毫無新意。層層遞進的打擊下,我和我的信念體系終于魂飛魄散。
得到上師開許後,我踏上征途,帶著簡單的行李、混亂的心。到紮西持林的五天路程,我覺得自己像遭遇滅門慘案的遺孤亡命天涯般悲壯。在成都落腳的一夜,我第一次夢見了上師,將我從入住酒店裏的一群妖怪中解救出來,告訴我先將我的魔障控製住,之後再慢慢解毒。夢醒,一夜無眠……
我曾深深依戀我的前夫,因爲他不止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父母”。而我真正的父母在我懂事起就無休止地爭吵,無論在我寫作業還是吃飯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我很煩,不知道我偷偷地哭,不知道我期末考試多少分,不知道我和隔壁班上的小男生早戀,不知道我周末出門是去上奧賽班還是去玩。我母親隨時像祥林嫂一般地跟我叨叨父親的各種不是;後來愈發失控,就在高考前叁天的早上,她沖我喊“老子要殺了你”,于是高考那幾天我只好寄人籬下。而我父親在家裏只會做一件事,就是喝得酩酊大醉,絕望地微笑,然後不省人事。而我,考大學的真正目的只不過是想離開他們。
大叁的時候我認識了前夫,他在我的追求者中並無任何優勢可言,但是他給我一種親人的感覺。他大我七歲,卻處處顯得像我的“家長”一般,事無巨細地關心我,爲我籌謀。而我也進入角色,在他面前有如頑童,對家庭瑣碎不屑一顧,只想和他一起玩。雖然經常“不乖”,但我也一直真心真意地對他好,甚至感覺他就是我的“母親”。于是我越愛他,就越憎恨自己的母親。就這樣,我用了十年的時間補回了缺失的童年,也永遠失去了我們的愛情,或者其實我對他的感情從來就不是愛情。即使如此,分手前後他的各種決絕也讓我觸目驚心,我本來以爲這個世界上只有父母會傷害我,原來有一天他也會傷害我,而且傷得更深、更徹底、更釜底抽薪……
車窗外面的天空陰陰地下著小雨,我覺得有點冷;經幡包圍下的具有藏族風情、色彩濃郁的建築群也朦胧起來,沒有一個人在外面。司機告訴我這裏就是紮西持林,我正躊躇著該怎麼進去時,一位瘦高的紅衣僧人走了過來,和善地詢問我的來曆後拿起行李。我跟著他,來到圍牆裏的院落,再進到一個依山而建的兩層的木質房子,然後爬上狹長的樓梯來到茶房。掀開門簾,一股暖意撲面而來,幾位師父和藹地跟我打招呼。一杯熱騰騰的大茶之後,我終于暖和過來;這裏是那麼安靜,幾位師父神情是那麼自在,那種由衷的淡然,無聲地震憾著我,紛亂的心也空曠起來。
後來我知道幫我拿行李的是班瑪師父,之後土登師父帶我去客房安頓下來,還熱心地向我介紹這裏的情況。我想見上師,但又冷、又困、又不知道規矩,並且也不想一上山就給師父添麻煩,于是午飯之後就自己回房休息了。
我把背包放到牆角,坐下來喝了口水。眼前是簡潔卻帶著厚重感的木質房屋,簡潔是因爲屋裏除了“床”並無他物,厚重是因爲構建房屋的每根粗壯的木料都漆上了鮮豔的顔色。地上鋪著暗色的地毯,有兩個約十公分厚的長墊子置于房間兩側,它就是“床”了。我選的是靠裏面的一個,土登師父說有的師兄會喜歡靠窗的那個,因爲白天沒有電,可以坐在床上借著窗外的光看書,而我只是擔心自己會冷。我在窄窄的、矮矮的、硬硬的“床”上躺下,沒有舒適可言,卻生起一種莫名的踏實感,不知道是因爲奔波多日終于安頓下來,還是我在高廣大床上其實就從來沒有踏實過。
不久,一陣敲門聲傳來,我起身開門;門外高大的身影背著光,發出萬丈光芒一般——上師正笑盈盈地看著我,“弟子,你來了啊。”“上師……”恍若隔世,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呆了會兒才頂禮並請上師坐下。喜極而泣,不僅是因爲終于見到上師,而是未曾有過的那種有所依怙的感覺。“弟子,你過得怎麼樣?”說起前塵往事,心裏的陣陣委屈湧上雙眼。“弟子,你的事情以後再說,這段時間念金剛薩埵心咒。”上師溫暖的手拍在我頭上,然後起身離去。我呆呆地倚在門口,上師的加持跟之前夢中的一模一樣。我開始懷疑那天酒店裏面真的有“不幹淨”的東西,而上師是真的來救我了。
山上的日子簡單而緊湊。每天上午和一群同樣來自漢地的師兄道友念課誦集,聽誠利師父講經,共修上師瑜伽;下午我就獨自在圖書館裏面看書或者轉山念咒。早晨,看著雲霧從山腳下升起;晚上,天空中有最美的銀河。然而高原夏季的天氣總是晴晴雨雨,就像我的心情一樣多變:我悅意于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卻又常常在繞山過程中毫無來由地大哭起來;我想在山上多呆一段時日,卻又在腦子裏不斷構思著如何下山。但是不管內心清淨也好,散亂也罷,我都堅持念咒。
每天下午1點半,是弟子們可以拜見上師的時間。來到紮西持林的第七天,我早早吃過午飯,洗漱完畢就候在上師院子外。烈日當頭,我有點目眩,避之不及的大把悲傷又讓我輕輕地抽泣起來。1點20分,院門開了,丹增尼瑪師父和藹地說:“原來是你啊,我去跟上師通傳一聲。”我跟著師父進入上師寬敞明亮的玻璃房,上師正在點香,眼光掠過,“弟子,你想家了。”我心裏一驚,這些天我心裏的想法上師都知道了;然而轉念一想,我哪裏還有家呢?我向上師承認了腦子裏關于如何下山的構思,但是“其實我也無家可歸了!”我嗚咽著說。上師坐下,慈悲地看著我:“弟子,你和他在一起也痛苦,分開也痛苦,但分開的痛苦會小于在一起的痛苦,而且這個世界無論和誰在一起都難免痛苦。”上師拿出一串念珠和佛珠捧在手心、吹了口氣遞給我,“痛苦是無法避免的。弟子,能聞思佛法,你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了。”話語間上師不停地叫我不要難過,有什麼需要隨時跟他聯系。我的心開始安定下來,即使自己是天煞孤星一枚,輪回路上我還有上師的悲憫和關懷。“弟子,你去過山頂麼?”上師問我,我說“還沒有。”“哦,可以去一下,山上很美!”上師露出诙諧的笑容,讓我“今天就去!”
在覺沃佛像前磕了21個大頭,我准備上山了。此時已經變天,遠處還傳來陣陣雷鳴。林師兄提醒我,要下雨了還上山啊。我笑笑,“上師讓我去的。”打雷下雨算得了什麼,我相信上師讓我上山必有密意。順著轉山的路線出發,來到法王的銅像前磕了叁個頭,然後將頭輕輕放在法王的膝蓋上。
我開始向山頂方向走去,雷聲此起彼伏,烏雲在另一片山頭密布,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降雨的線條;風的方向似乎正要將雨雲吹到我這裏。于是烏雲更近了,涼風呼呼地吹,鑽到衣服縫裏,遇到汗水後寒意入骨。然而我相信大雨不會下;即使下,我也不會生病;即使生病,那也是消業障;萬一大病不愈,能在聖地了此殘生,又何愁不往生善趣。走到半山,幾滴小雨終于落下,我撐起傘;山路濕滑起來,我小心翼翼地且走且停。如果此時馬上下山還來得及躲雨吧,但是內心更強大的念頭卻是上山。後來雨始終沒有下大,一會兒就停了。雖然頭頂上方還是陰雲,但我已看到山頂上方晴朗的天空……豁然開朗,人生道路辛苦,時有障礙,但只要堅持正知正念,依止上師教誨,終究能收獲圓滿。此時又感于上師善巧方便的開示,對我這個喜歡驢行的“背包客”弟子因材施教。
山勢漸緩,我來到這片山的製高點,這裏離天是那麼近,雲彩似乎觸手可及。漫山遍野的鮮花,還有遠處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這片未曾汙染過的土地是那麼美好;太陽暖洋洋地灑在我身上,我心中湧起極大的喜悅,我向四周大聲呼叫、呐喊……累了躺在草地上,讓聖地的風把我的前塵往事、業障罪墮統統帶走吧。在山頂逗留許久,下山。路過閉關房時,在那裏拜了拜,回頭看山頂,那裏已經烏雲密布了,而我的前路卻一片光明。太陽在背後暖暖地照著,我突然想起,上山的方向本來會曬得很辛苦卻沒有,而下山時又曬得很舒服。我知道這都是上師的加持,不讓我受苦。
第二天,我將自己登頂的感悟原原本本地向上師彙報:一、山頂必是晴朗,風雨總會過去;二、聽上師的話,其它不用多想。上師爽朗地“哈哈哈”地笑了,“有心得就好。”
後面的日子我再也沒有總是構思如何下山的事,每天早課、轉山、念咒,還和幾位師兄一起繞山磕了次大頭;並且加入供水的行列,多了機會在莊嚴的覺沃佛堂和蓮師千佛殿出入,也爲自己能貢獻一點微薄之力而高興。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我內心的痛苦逐漸減少,對往事也不再諱莫如深。我和許多師兄一起,還得到了上師殊勝的灌頂和傳法,成爲真正的密乘弟子,看到上師在法座上認真嚴肅地爲我們念誦時,我的淚水又忍不住下來了。
離開紮西持林時,有師兄問我回到漢地,還會繼續修行嗎?我想起離開漢地之前一夜的夢,此刻我已明白,夢中的妖怪其實是自己的心魔;上師的加持爲我控製住魔障,而完全“解毒”必須依止上師教言次第修行。所以,我會繼續修行。
記得一次拜見上師的時候,上師問我“覺得紮西持林怎麼樣,呆得慣不慣”,我脫口而出:“這裏很美,空氣很好,天上的雲每天都變幻出不同的色彩。”雲的色彩不過是內心動念的投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如雲一般不可得。就在美麗寂靜的紮西持林,過去的夢幻泡影已經灰飛煙滅,而我的珍寶人生才剛剛開始。
白瑪卓瑪
完稿于2011年12月16日,地藏王菩薩加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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