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夜
在這個小富即安的城市,雖不能賺很多錢,但工作穩定體面;家中雖不至大富大貴,但也能提供我想要的東西。就這一點,就讓在異鄉打拼的朋友羨慕不已。然而,我並沒有感覺到幸福,心中總是空洞無比,很長時間裏,需要把生活排得滿滿當當,吃飯、逛街、聚會……不能有一絲空閑,否則與生俱來的孤獨感會瞬間吞沒我。
我出生于八十年代,從小就是班幹部,更是文藝積極分子,常常代表學校外出參加慶祝活動。仰仗著家人的關愛和老師的偏愛,我認爲自己與衆不同,高人一等,性格越發乖張起來。家人不無擔心地說,你這樣的性格,以後怎麼容人?
但沒有人知道,其實正因爲內心脆弱敏感,我才僞裝出一副強勢孤傲、不可侵犯的樣子,我只是不折不扣的外強中幹的“紙老虎”而已。每當開心快樂時,心底總會有一絲不安,害怕快樂消失殆盡後獨自面對那份失落,抑或害怕當下的快樂會因什麼事情戛然而止,想到終有一天我會失去父母,曾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遺憾的是,長大後,這份不安感並沒隨著時光的流逝和閱曆的沈澱減少一分。
作爲國家首屆擴招的大學生,因爲人數衆多,我們早已不再被稱爲“天之驕子”,就業壓力可想而知。就在大家爲前途擔憂時,我憑著運氣,幾乎沒費什麼勁就進入到一所學校當老師。
帶著清高與傲慢習氣的我步入工作崗位,翻開了人生新的篇章。但問題接踵而來,因爲工作相對穩定,學校不像公司以工作成效決定地位和發言權,學校裏講究論資排輩,初來乍到的我幾乎就是個“異類”。其他剛參加工作的同齡人激情澎湃、幹勁十足,我卻對工作毫不上心,因爲我從小的人生目標,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刻已經實現,除此以外,我沒有任何人生目標。我更不屑與同事相處,在我心裏,我的思想、見地,甚至是品位,通通都在他們之上。我豎起一道防火牆,自動屏蔽一切與我不相關的人和事。我想用行動告訴大家,我不願受任何約束。我恣意地揮霍著所謂的“自由”。
盡管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與世隔絕,看似沒有羁絆,但我依舊內心空洞。身處茫茫大海沒有燈塔的指引,我找不到方向,心底有個聲音告訴我:“人生苦短,青春易逝,我要享受人生!”
我把每天安排得滿滿當當,逛街吃飯、聊天聚會,不能留一點閑暇時間給自己,否則撲面而來的孤獨感、不安感能瞬間吞沒我。我就像浮萍一般,看似靈動不羁,實則輕浮盲動。很快,我愛上了燈紅酒綠、浮華喧囂的夜生活,做起了晝伏夜出、錦衣夜行的“派對動物”。搖曳迷離的燈光,振聾發聩的音樂,置身其中,浮華空虛的心靈如魚得水。我沈溺在微醺的氣氛中,每個僞裝快樂的眼神在當時都顯得那麼真切。閃爍燈光下,眼波流轉中,我漸漸迷離了心智。然而,緊隨其後的卻是惶恐不安。
每當繁華散去,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獨自面對睡前的甯靜,我感到的不再是興奮和滿足,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失落和恐慌。這是我中意的生活嗎?既然它是快樂的,爲什麼不能帶給我持久的愉悅?爲什麼在聒噪後,反而陷入到更大的孤獨感中?心中裝滿大大小小的欲望,成爲它們卑微的仆人,爲實現它們殚精竭慮,卻連一份真正的安樂也未曾得到。或許我一開始就錯了?方向錯了,道路錯了,再努力也不可能得到內心想要的平靜。
我生長在一個不信佛教的家庭,祖輩信奉“人死如燈滅”,從不信鬼神,更何況佛菩薩。家人從小就教育我“好好學習”,在我的價值體系裏,除了“讀書至上”以外什麼都沒有,仿佛成績好了,以後什麼問題都不會有。沒有包容,沒有體諒,沒有犧牲自己,沒有成全他人……但從小時候,我就喜歡進寺廟,我所在的城市附近有一座大概清朝時期的寺廟,雖然年久失修人煙稀少,感覺不無荒涼,在那裏而我發現了端詳佛像的樂趣:菩薩慈目低垂,面容安詳,他們好像在看著世人,又好像閉目沈思。小小的我是多麼想走進菩薩的內心世界,看看他們爲何能保持超然的姿態啊!
“施比受更重要。”當我第一次看到《認識佛教》中的這句話時,二十幾年貪婪自私的心靈仿佛被一根火柴劃亮了一般。
我不再呼朋喚友聚會聊天,而是蜷縮在家,獨自閱讀與佛法有關的書籍,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內心真的能生出安樂與喜悅。沈溺在物質世界中,耽著享樂的貪嗔之心,終于在躁動幾年後有了片刻的沈靜。這種安樂不似外部刺激帶來的歡愉——片刻滿足的同時還增上自心的貪心和執著。它好似涓涓流水,流進我自私幹涸的心田,慢慢壓住貪欲和善嗔的火苗;又像一場甘露,沖刷著我塵垢蒙蔽的天空,漸漸露出一點點天空本有的藍色。
很多在學生時代完善了人格的同齡人,在工作生活中盡善盡美漸入佳境,而我卻在年近而立之年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一帆風順的求學時代,恣意妄爲的青春年華過後,我終究在現實面前敗下陣來。回頭看看走過的路,雖然表面波瀾不驚,心底卻從未感受到安樂。傲慢,叛逆,剛愎自用……我的“青春期”比別人晚了整整十幾年。
“是時候改變自己了。”我清醒地意識到。
還記得受皈依戒時,我虔誠地跪在地上,淚雨滂沱,心中的煩悶、迷惘、自責和內疚隨著眼淚默默流出。那一刻,心裏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我不再漂泊,不再沒有方向,因爲我回來了!”在近十年的日子裏,爲了尋找快樂,我固執地用著自己的方法。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走了無數彎路,犯了若幹的錯,終于在今天找到了能依怙的老師,明了心中的方向。我終于成爲了佛陀的弟子!
地藏菩薩發下弘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衆生度盡方證菩提。”普賢菩薩說:“乃至虛空世界盡,衆生及業煩惱盡,如是一切無盡時,我願究竟恒無盡。”作爲諸佛菩薩摩诃薩的弟子,我想除了調伏自心煩惱,還有更爲重要的使命——利他,幫助衆生獲得無上正等覺佛果。
曾經有位老教師告訴我:“一定要愛學生,學生才會愛你。”我心中不以爲然:“小孩子而已,他們連真情和假意都分辨不了,還懂什麼是愛?”我愛自己都來不及,哪來閑暇愛他們。後來我才明白一個道理:愛是世界上超越文化,超越地域,甚至是超越種群的情感。小孩雖小,但他們依舊有感受愛與關懷的能力,有推己度人的潛力。
不愛學生的老師不可能教出溫和謙遜,體恤他人的學生。可以想象,我的工作效率事倍功半:不聽課的,不完成作業的,和我頂嘴的……狀況百出。有幾次,我甚至被頑皮的學生氣得掉眼淚。
當佛弟子的身份和教師身份疊加在一起時,我的內心漸漸發生著變化:他們是我的福田,我要在這一畝畝福田裏耕作,學習關愛,學會體諒,體會付出之美。我更要在他們小小的心田裏播種下一顆顆菩提的種子,不僅愛家人朋友,還愛一切旁生;不僅學會爲別人錦上添花,更懂得雪中送炭,給予恰到好處的幫助。
有一次,我正在上課,突然發現後面的男孩子們蠢蠢欲動,一問才知道,窗臺上爬著一只小蜥蜴,被一個男生抓住放到了盒子裏。孩子們此時已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以致他們的異動被我發現。我知道,以他們的貪玩勁兒,蜥蜴肯定會死掉,下課後,我讓那個男孩子把蜥蜴放回草叢裏。男孩子們一致發出惋惜的聲音,仿佛失去了很好玩的玩具。擔心頑皮的學生們會回頭扒拉草叢,課間的十分鍾,我專門守在草叢旁。果然,他們從教學樓後繞了一圈,又折回來。看到我仍然在那兒,一個個壓抑不住內心的失望,悻悻地回去了。
蜥蜴事件後,我意識到給學生傳遞正確的生命觀是多麼重要的事。我們天天爲升學率忙得焦頭爛額,時時教導學生珍惜光陰,努力學習,卻從來沒給學生真正“愛的教育”。
在凡事講求“速成”的時代,百年樹人的教育也被卷入了生産流水線。孩子們像傳送帶上的産品,分數就是衡量學生成績的唯一標准,在他們正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還沒形成時便忙不疊地被推入社會。,我不就是在10年前從這條流水線下來的標准“優等品”嗎?不逃課,不早戀,從不讓父母操心,認真學習,也沒有所謂的青春叛逆期。然而打開包裝細細觀察,才發現自己只是一個貌似優等品。
有一次,我剛走出教室,聽到教室裏發出猛的一記悶響。回頭張望,原來一個頑皮的男生隨手用書拍死了一只蜜蜂,旁邊幾位學生在旁邊看著窗戶上幾乎不成形的蜜蜂遺骸哈哈大笑,由衷贊歎他“靈敏”的反應、“敏捷”的出手。我于是更加意識到,我不僅該教給他們世間的生存技能,更要引導他們擁有一顆彌足珍貴的愛心。
上課後,我問全班學生,你們愛惜自己的生命嗎?在得到他們肯定的回答後,我說,那要是我用整個世界的金銀珠寶換你的生命,你肯嗎?學生們說,肯定不願意呀!我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動物不熱愛自己的生命,每個生命都希望幸福安樂地活著。對我們來說最最珍貴的生命,對它們而言也一樣珍貴。我們不能體會動物的痛苦,是因爲它們和我們無法交流,而無法和人類交流不代表它們不能感知痛苦和死亡。它們面臨死亡的那種恐懼和我們是沒有區別的。如果有人比我們高大強壯,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欺淩我,甚至殺害我?學生們說,那肯定不行。我說:“推己及人,我們不能因爲自己比它強大,就把殺害當成理所應當。如果你是那只被打死的蜜蜂,你會怎麼樣?”班裏一個調皮的男孩子大聲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其他學生被逗得哈哈大笑。我說:“非常好,你們現在能體會蜜蜂當時的心情了嗎?”學生們都不說話了。我知道,這一刻,他們的心多少發生了一些變化。
班上有個男孩子,由于父母教育理念不同,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貪玩厭學,上課打瞌睡,不做家庭作業,甚至還離家出走,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都不是一個老師喜愛的學生。我曾十分嚴厲地批評過他,並自以爲這是對他好,對他負責。直到有一天,家長打電話告訴我,他不想讀書了,因爲老師們都不喜歡他。
挂掉電話,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我根本沒考慮學生需要什麼,一味地用自認爲正確的方式對待他,期望著對方體諒能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學習成績不好被其他同學嘲笑,已經讓他感覺在人前矮一截,現在連老師都不鼓勵他、不給他溫暖,學校生活于他還有何樂趣可言。每天整整十個小時呆在毫無樂趣可言的地方,換作任何人都會度日如年、如坐針氈,何況他還只是個小孩子。我簡單粗暴的態度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啊!第一次,我站在學生的角度,體會到了他的挫敗感。
佛陀教化衆生時,根據不同根基的衆生善巧方便。我應該俯身走進孩子們的內心世界,傾聽他們的聲音,爲這些表面吊兒郎當不愛學習,但內心依然期望獲得他人重視與肯定的孩子們送出一股動力,一絲溫暖。在一次考試結束後,按照慣例,我會爲每個有進步的學生准備一個小禮品。這位同學羨慕地看著別人領獎品,之後的那節課,他竟然沒打瞌睡,一直努力堅持著。這正是鼓勵他的大好機會。我把他叫到辦公室,問道,你覺得今天的獎品怎麼樣?他笑嘻嘻地說,那個小小的便簽本好看極了!我說,那你想要嗎?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說,如果明後兩天你能完成背誦任務,我就把它送給你。他一直低著的頭猛然擡了起來,眼睛裏閃著光,一臉驚喜地問:真的嗎?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他帶著笑,一路小跑回了教室。兩天後,我當著全班學生的面把便簽本送給了他。後來,他媽媽告訴我,那兩天孩子學習興趣高漲,還在家完成背誦任務。孩子最近很開心,因爲“老師表揚他了”。
一個小小的便簽本、一句鼓勵的話語可以溫暖一顆渴望理解和關愛的心。教書也是修行,借由和學生們相處,發現自己內心的頑疾——總以成績爲標杆,把學生劃爲幾等。對“優生”另眼相待;而對所謂“差生”,稍有錯誤就嚴厲斥責。這樣會讓孩子們感覺到冷漠,有挫敗感,我不僅沒摒棄分別念,還在教書育人上又給自己平添了幾分分別念。每個孩子都有可愛之處。每個人都需要別人的關心、理解和肯定;當不再像以前那樣,執著自己那一套時,我欣喜地發現,能生嗔心的對境竟然也少了。
後來我了解到,原來這位調皮的孩子不是故意要和老師作對,他是期望得到老師關注的目光,他也能理解老師的辛苦付出,而那個不完成作業的學生有個破碎的家庭,沒有人照顧他,別的孩子還在父母跟前撒嬌,他就已經獨自洗衣、做飯、洗碗、睡覺……
什麼是修行?對我而言,能培養出一顆菩提心對待所有學生,理解他們的難處,爲他們取得的每一份進步而感動,幫助他們理解愛,付出愛,體會真正的幸福安樂,在小小的心中播下一顆顆愛的種子,直到某一天,他們能長成參天大樹,爲衆生帶來清涼與福祉。
我想,這就是我的修行。
希阿青措
于2012年2月24日
《曉夜》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