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度雲輕
我們這一代人是看電視劇長大的,除了《白蛇傳》中美麗的觀音,記憶最多的該屬《西遊記》裏那個法力無邊慈眉善目的菩薩了。爸爸媽媽都不信佛,而我對觀音菩薩的印象是《新白娘子傳奇》裏那個漂亮的、小小的發著白光的女子。小孩子的生活總和過家家有緣,每逢玩過家家時,我都把白紗巾搶過來,扮演那個漂亮的觀音菩薩。白蛇是很美,可不知道爲什麼,小小的我總覺得,那個豐滿的觀音菩薩才最好看。我的家庭裏只有奶奶信佛。還記得,奶奶的臥室裏,放著一尊漂亮的觀音像,小小的我總是好奇地站在這尊佛像面前,瞅著奶奶每天供香、跪拜。
伴著慢慢地長大,生活幸福愉快,我的家也從小房子換到了大房子,在我和爸爸媽媽正在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時刻,哪裏想到不幸的事正漸漸向我們逼近。小學畢業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從農村來了。我們家剛搬到自己新蓋的四層樓裏不久,晚上我很高興地和奶奶一起睡在二樓,爸爸媽媽在叁樓。我照舊在晚飯後去叁樓複習功課。
媽媽給剛大病康複不久的爸爸和我煮五香蛋做夜宵,我快樂地複習著,想著明天的考試。爸爸喂我吃五香蛋時叮囑我明天考試要注意,別答錯了。爸爸是腦外科醫生,他的醫院就在我的學校對面,所以從小我就是爸爸的小尾巴,醫院的叔叔阿姨都認識我,他們出去吃飯總是友好地帶著我一起去。爸爸後來生了重病,在南京開了兩次刀才漸漸好起來。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身體才好了不久,就不願意在家休養,又著急地到醫院上班了,所以媽媽每晚煮雞蛋幫他恢複身體。
這天晚上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夜裏一點左右,媽媽突然在樓上大聲喊奶奶,我和奶奶趕上樓去,看見爸爸在床上張著大嘴,像是呼吸十分困難,媽媽趕緊打了120,並讓我別呆在這兒,我只好下樓回了房間。120的急救車來到家裏,只聽到“咚咚咚”的上下樓聲,完全亂成一團。
一會兒功夫,媽媽哭著下樓來,告訴我爸爸沒了。我腦中“嗡”的一聲。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死亡。我急切地跑上樓去,只見爸爸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像每一個失去親人的家庭一樣,我們舉辦葬禮,繼續生活。我已經記不清那些年我是如何度過的了,只記得朋友們都說我變得內向,變得不愛說話了。我此時的生活,像是南方的梅雨季節,總是幹不了。我愛上了陰天,覺得它很美。媽媽是一個強者,扛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她總是很忙碌,沒有再婚。也因爲媽媽忙,我愛上了一個人的生活。
我每天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上學放學,不知道爲什麼,漸漸地我又喜歡上了“塵世”這個詞。學習的重擔像我每天背得重重的書包一樣,讓我無法開懷大笑。我漸漸覺得人活著太累,開始向往那種深山老林裏的生活。我覺得我的靈魂是在幽靜山林裏的一個寺廟裏。朋友聊天時問我的理想是什麼,我告訴她們是去深山裏,開一個尼姑庵。她們當然認爲我在說笑。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小毛孩竟會這樣地想“出世”。也確實,這是沒有失去自己最愛親人的人無法理解的。
高考第一年我考得不好,只能上不好的學校,複讀時我做了一個決定:沒有去學校上學,理轉文,只身一人去北京學畫畫。因爲從小喜歡畫畫,以後真的就走上了畫畫這條路。因爲畫畫考試在前,我把精力都放在了畫畫上,用剩下的叁個月來複習文化課。總之,那一年是緊張而忙碌的。
那時候,我有一個小的紅木的大肚彌勒佛,每天早晚我都要對他跪拜,祈禱能讓我順利上大學。而一切也在我順利拿到了北京服裝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時得到了應驗。我多年潮濕的生活,在那個夏天又突然晴朗了起來。我以爲我贏了,沒想到一場災難,又向我逼近了。
美好的大學生活被我的一場初戀徹底毀了:我得了抑郁症。一年半的心理治療,直到大四的那一年我才慢慢恢複狀態,可大學生活已經不能重來了。幾年的大學成了一段空白。人家說大腦會自動過濾痛苦的記憶,可能就是這樣的吧。唯一能想起來的是,遇到很痛苦時就抄寫佛經,漸漸地就會不那麼難過了。一天我在市場上找到了一尊普賢菩薩的塑像,于是請回來放在床頭,每天睡前跪拜。跪拜的那一刻,心是那麼的甯靜和安詳,與在寺廟中祈禱一樣令我安樂,生活漸漸恢複了正常。
在大學的幾年裏,愛我的外婆因爲腦溢血、心髒病、高血糖等病癱瘓在床,一切不能自理,像植物人一般。還好,我的家庭是一個非常重孝道的家庭,外婆一直得到很好的照顧。過大年的一個晚上,外婆終于要離世了。
那天深夜她呼吸不上來,張著大嘴非常痛苦的樣子,和爸爸離世時一樣喘不上氣,但外婆仍有力氣,堅強地與死神對抗著。一家人只能圍著她眼巴巴地看著傷心和落淚。幸好姨媽是醫生,她知道不要再往醫院送了,因爲即使搶救回來也維持不了幾天,還會徒增痛苦。
突然,我想起了可以給她念佛號,于是小跑回家把家裏的觀音和彌勒佛像都請了來,念起佛號,並默默祈禱外婆少些痛苦。一個多小時念下來,外婆的呼吸真的慢慢平穩了,看上去也沒那麼痛苦了,後來竟然漸漸地睡著了。這時大家都很驚訝,因爲除了我在念佛號,沒有進行任何搶救措施。我一直念到了清晨,外婆還是在這一天走了。
外婆只在最後實在呼吸不上來時又受了點痛苦,與前一天比已好了不知多少。她彌留之際,我一直陪在一旁。我感激佛菩薩的幫助,在靈魂深處又多了一層神秘的感慨——我親身的經曆啊,外婆走時真的沒太痛苦。
外婆離開了,我也長大了。我見證了兩位親人的去世,同時自己也感受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我感傷人事無常和歲月的魔力。
2011年7月5日,是我最幸運的一個日子。那是在新浪剛有微博不久,每天無聊時常在上面亂轉的我無意打開一個頁面。眼前照片上的人把我鎮住了:那麼燦爛的笑容,那麼睿智的相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師。
我愣愣地呆在那:他的一颦一笑都是那麼的燦爛無邪。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啊,我在心裏小聲地問著。我看到這句話: “佛經中把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稱爲娑婆世界,意思是能忍受缺憾的世界。癡心不改硬要在這個缺憾的世界裏追求完美,會有結果嗎?”突然,我如夢初醒:是啊,我總是不能接受不完美的情感和事物,難道我就完美嗎?
我本就是個充滿殘缺的人,卻總在追求情感的至純,我已經過了初戀的年華,青澀年華的純真早就被一段又一段的情感打磨得無影無蹤,對于感情也漸漸學會了看淡、放下,身邊再也找不到那種爲愛不顧一切的人了,每個人都有了過去,有了故事。你接受一個人的時候,也意味著你要接受他的過去和故事。
初戀時的我,純得就像藏地的雪景,可它完結後,當我再遇到新的感情就總會提出質疑,變得懶得去了解別人,懶得去經營情感,不願再去付出,玩遊戲一樣地對待一段又一段的感情,心裏還小聲輕蔑地問著:你們憑什麼,哪裏值得我爲你付出?彼此,都不過是這紅塵裏的過客。
我麻木地看著靈魂如破碎的鋪滿一地的紙屑一般,靈魂大聲地對我喊著:“喂,我們可是靈魂。”看著這大小不一的破碎靈魂和刻著時間的故事,自己是麻木的。過去的如過眼雲煙,早已散落天涯,在質疑別人時卻忘了問:“你自己是完美的嗎?”張愛玲說過一句話,“生活如爬滿跳蚤的華麗旗袍”。
師父的這一問,在我無明的心中産生了深深的共鳴。是啊,這就是一個娑婆的世界,在一個充滿遺憾的世界裏,你非要尋找其中的完美,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後來,打開電腦看希阿榮博上師開示,成了我一天裏最快樂的時刻。每一條微博,都包含著那麼深刻的道理。雖然還不是他的弟子,但在靈魂深處,我對這位高僧感到無比崇拜,那笑容像是冬天裏通透的陽光,烘烤著我心靈角落裏多年的陰濕。
一年過去了,看了師父寫的《次第花開》和《寂靜之道》,師父那流水一般的文字,娓娓道來他的一生,清澈又有條理,讓我感歎西藏這片天空下可以養育出這樣至純的善人,而師父的法像能讓人從心底升起歡喜。
突然,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可以給師父畫幾張像啊。五六年都沒拿畫筆了,畫的時候心裏一直打著小鼓,手雖然不熟,可超強的敬重還是讓我把師父畫得蠻像的。畫發給菩提洲網站,師兄們告訴我“師父在成都放生,可以去參加。”
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到這位敬愛的上師,腦子“嗡”的一聲。請假、訂機票,帶上畫直飛成都。我第一次一個人去成都,到得很晚,也是令人激動的一晚。
離集合的時間還差一個小時,我已經在集合點等著了。不一會兒,又來了兩個姑娘,一問果然也是參加放生的。一個是從北京趕去的,另一個是從東北,原來大家都如此虔誠啊,我默默地想。
放生儀式在一個造佛像的廠裏舉行,師父出現後我穿過人群來到上師面前,上師問我從哪裏來,我說北京,並說想皈依。師父說可以,下午兩點。這時,四車羊從屠宰場運了過來,原來出家師父們一早就趕往屠宰場救下了這四車小羊,同時聽說很多車小羊沒能逃脫被屠宰的命運,已被運往大城市。師父感傷地搖著頭,于是我也深深地體會到了人們爲了口腹之欲而宰殺生命的行爲的殘忍……
皈依在師父住處舉行,這個屋子有好多尊佛像,就像一個佛堂。別人送師父的禮物被分給了我們,有奶酪和巧克力,師父說:“你們別怕胖,吃吧,胖這回事,你越怕它,它越找著你。萬事都是這樣,你越不在乎它,它拿你越沒辦法。”剛剛參加完皈依的我,想起了這二十幾年的生命經曆,感慨萬千:我的靈魂雖然依舊碎裂殘缺,可它終于有了停靠的地方。我感激上天對我的厚愛——讓我遇到了如佛般的上師,一切完美而神聖。
分別的時候我鼓起勇氣,走到師父身邊要了師父的手機號碼。其實我心裏一直在打鼓:師父會把手機號給我嗎
他這麼多的弟子,都告訴,那平常不煩死啦。沒想到師父很友好地把號碼告訴了我,此時我的心裏已經樂開了花。
回到酒店心情依舊難以平靜,我激動地打電話給好朋友,說著這一天的情況。翻開皈依證,法名一欄寫著“紮西華西”。我的生命終于在今天有了導航,靈魂有了停靠的地方。回到北京,因爲又開始思念師父,于是懷著緊張的心情發了短信。原以爲不會有回複,沒想到師父很快回複了。
我敬愛的上師,您這個如草芥般的弟子啊,此時心中既開心,又充滿感激……
弟子:紮西華西
于2013年1月
《風度雲輕》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