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身上“衣”
37歲我出家了,用了一個月時間完成剃度、受戒,在色達五明佛學院安頓下來。電話始終是考驗我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既怕響又怕不響,想媽媽,又怕聽見她的聲音。叁個月後的一天,突然接到舅媽的電話(一個虔誠的佛弟子)“毛毛,你出家了嗎?我隨喜你了,你媽媽知道你出家,天天哭。她叫了你姐姐,姐夫,姨夫,舅舅等陪同去色達找你,已經快到成都了,你想好怎麼給一個交代。”電話挂斷後,叁個月的牽挂一風吹,心裏暗自慶幸:還好,還好,媽媽只是哭,身體安好。緊接著又想:天寒地凍,冰雪濕滑,他們七人中兩人接近七十歲,身體都各自有病,長途跋涉,路上出點事如何了得?我仔細思量著:媽媽不就是想見我嗎?從小到大,家人都非常愛我,尊重我的選擇,見一定要見,我下山去見他們。我有上師叁寶叁根本的加持,不會有危險的。
四個月了,直接面對的一天終于來到了。當我身著一身紅色的僧服,面帶微笑地出現在家人面前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震驚了。媽媽飽含淚水沒有像過去那樣擁抱我,姐姐沒有激動地牽我的手,姨夫也沒有幽默地打趣,姐夫也是非常見外地點了點頭,我和他們有了距離感。大家依次坐下,我盤腿而坐。家人都與我面對面,一場激烈的辯論與談話就要開始了。媽媽坐在一個角落裏,只是默默地流淚。爲了打破僵局,我開玩笑地對媽媽說:“媽媽你不就是想見女兒嗎?現在見到女兒還哭什麼?你說說。”聽著我這話,媽媽撲哧一聲笑了,大家也似笑非笑,好在尴尬的氣氛得到了緩解。
對話開始了,先說話的當然是學曆最高的姐夫了:“小妹,對你出家這樣的事我們感到震驚,你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是父母最貼心的女兒。現在爸爸去世多年,媽媽也一天天老了,你忍心丟下母親,讓媽媽天天爲你哭、爲你操心嗎?信教是自由的,佛教是正教,不是邪教,我們做家長的不反對,但是出家棄家這樣的做法我們是不同意的,希望你能給我們一個交代。”
“姐夫,您說的正確——信教自由。人們爲了完成一項神聖而莊嚴、艱巨而困難的工作與任務的時候,需要強迫自己暫時遠離人群與愦鬧,不受家人幹擾,這是很正常的一種暫時的離開行爲,古人還有“閉門造車”的成語呢。佛教是講慈悲、濟世、度人,但這一點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沒有一定的修證如何有真慈悲,如何濟世度人?如果要有修有證就必須全副身心,排除幹擾,放下家務瑣事,在一個相對獨立寂靜的環境裏聞思修行。創造學習佛法的環境和您所說的舍棄父母是兩碼事。當然沒有及時和母親保持聯系是我的錯,但我也是情非得已啊,如果我都要征得各位的認同,您們會同意嗎?既然意見得不到統一,那只有自己做出選擇了。再者母子同心,血脈相連,母親不舍棄孩子,孩子也同樣不會放棄自己的父母啊,這是與生俱來的感情。”這時的姐夫無話可說,點頭示意。
接下來發問的是姨夫,“小妹,你能告訴我們你的真實想法嗎?你爲什麼要出家?是因爲家人對你不好,還是你對自己的工作不滿?你煩惱不開心不要拿出家來做代價。我們都是從小看你長大的,雖然知道你表面開心,但你的內心情感我們並不了解,也缺少對你的關心,造成目前的後果我們做長輩的也有一定的責任。”
我笑著搖搖頭,打斷了姨夫的話,目光移向了母親:“出家是出自信仰的理性選擇,我已在家學佛叁年,並非一時沖動,帶著煩惱與怨恨出家,也不會長久。從小我受父母寵愛最多,最好的吃穿都給我,哥哥姐姐比我大很多,早早的離開家參加工作,我就像現在的獨生子女一般,叁口之家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甚至被父母寵壞了,嬌生慣養養成了大小姐的脾氣,然而父親的突然離世讓我認識了無常。生時最愛最疼我的父親可以在一夜之間不打招呼,不等我的到來無聲無息的死在了床上。他活著的時候可以忙忙碌碌不知疲倦,牽挂女兒,執著自己的名聲、利益,他自己也不知道無常會讓他措手不及,迫使他停下一切,放下他所執著的一切。我痛苦悲傷難過,用叁年的時間我在佛法裏找到了原因。爲了讓自己從憂郁和困惑中走出來,擺脫痛苦走向解脫,我發願生在世間心想佛法,修持佛法,在真理中生存。我選擇了出家修行。所以請您們能夠尊重我的選擇。媽媽您也不要難過了,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您的女兒都擁有過,唯有佛法的精髓是值得我用半輩子的光陰去探索的。媽媽您再看看分別這半年,我是不是變得很健康,漂亮,是不是?”
媽媽擦了擦眼淚,看著我說:“這倒是一點沒錯,沒想到色達那麼苦的地方,沒水沒電,天寒地凍的,你的身體和氣色都很好。唉,我只是想啊,女兒,這麼好的生活,你這樣出家什麼都沒有了,太可惜了。”我笑了笑,對母親說:“是的,我很感謝父母給了我這麼好的生活,可是媽媽你要對自己的女兒有信心啊,如果您覺得女兒在家是有福報的人,那出家一樣是有福報的啊。女兒出了家一樣會過得很好的。苦與不苦只是相對的,知足就好了。”此時大家都沈默無語了。
姐姐示意大家都出去,房間裏只有媽媽和我,媽媽坐到了我的身邊,摸了摸我的衣服,疑惑地問:“告訴媽媽你的師父是誰啊?這衣服是出家人穿的嗎?是藏族的衣服嗎?”“媽媽,我的剃度師父是希阿榮博堪布,也就是我的根本上師。衣服是當年佛祖親自製定的,給出家人穿的衣服。”媽媽驚異的目光中透出驚喜:“哦,就是我在相片裏見過的那位大上師啊?他笑得真好。我記得他,你做他的徒弟啊?可以,可以,沒有錯,他跟我看到的佛一模一樣,我放心了。女兒,跟這樣的師父你就好好學習吧。”
我笑著把手搭在媽媽的肩頭說:“媽媽有機會我帶你去我們佛學院看看。”媽媽連聲說:“好,好,帶我見見你的師父。”這時親人們走進房間裏,看著媽媽臉上露出笑容都如釋重負,媽媽歎息著說:“老娘就是想見女兒,看到女兒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就好了,我們都說服不了你。小妹,現在信仰佛教的人多了,不奇怪了,小妹從山上下來不容易,也沒休息好,就讓小妹趕緊回色達吧,該說的都說了,該見的都見了,小妹也不小了,隨她吧。平安健康就好了,到哪裏都是一樣啊。”
我連忙撒嬌故作委屈地說:“是啊,我連夜包車下來見您們,還要住宿,一折騰花掉了我半年的生活費。”媽媽無奈地點點頭說:“是,是我的錯,我就是想見你,現在我徹底放心了。”說著媽媽從包裏拿了一些錢塞到我的手裏,又抓住我的手說:“這些錢夠了吧?心髒痛的藥都帶好了吧?要記得吃。明天你就叫車子,我們送你上車,趕緊回去吧。你要答應媽媽明年春節一定要回家看我,家人團圓。”此刻媽媽面帶微笑地擁抱著我,而我卻落下了幸福的淚花,感恩家人的體諒。
坐在回色達的車裏,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感歎母親及家人的這一關總算是過了。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看著窗外厚厚的積雪,寒風凜冽,身體內卻有一股暖流直沖頭頂,暢快無以言表,口中不斷傳出偈語:“喇嘛拉加森卻,桑吉拉加森卻,秋拉加森卻,更登拉加森卻”回蕩在山谷間。
作者 惹巴措
于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