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斯,亡于斯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避不開兩個問題:生命從何而來,最終將去往何處。
對于前一個問題,我曾經以爲達爾文的進化論已經解決了這一難題,並進而對人類的智慧贊歎不已,因爲我深信科學。後來在大學裏遇到了外教James Wilson,談到這個問題時,他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反複問我:“爲什麼會認爲人是由猴子變來的?”“會直立行走和勞動的動物不只是猴子,爲什麼對猴子情有獨鍾?”
那時我以爲達爾文的理論是權威,不明白爲什麼這麼明晰的科學常識會有人質疑,只將其歸于Wilson的基督徒身份。我反擊道:“全能的上帝能創造出他搬不動的石頭嗎?”風度翩翩的外教拍拍我,笑著走開。因爲,每次他嘗試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有結論:“原來上帝被困在這個悖論裏還沒有走出來。”他的那些神正論理論,根本進不了我的視線。我仿佛辯論賽奪冠一般得意。
後來我到了法國,也去過歐洲很多國家,認識的人多了,我才發現世界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不同國家、不同年齡的人,對于生命、對于生活的觀念,都大不一樣,我覺得自己像井底之蛙。沒想到,之後的發現更令我驚訝:原來西方的那些所謂“科技強國”,並沒有把科學奉爲圭臬,科學並不是決定一切、推動一切的力量。他們心中的科學,更像是爲生活提供便利的一種工具。不是所有歐洲人都認同達爾文的進化論,認同《聖經》中上帝7天創世記載的,當然也不是所有歐洲人。
那麼,生命從何而來?很多人表示這是個謎,以目前人類的智慧,尚無法解開這個謎。這個本來被我認爲達爾文已經解決了的問題,現在又成了我的謎。在迷惑的同時,我也很欣賞歐洲人對科學的態度,他們似乎多多少少都接受了康德的“爲知識劃定界限”的觀點。康德說,科學只適用于人類的知識領域,而更高一級的領域比如道德和宗教,這是科學無法到達的高度,是不屬于科學和知識的另一個領域。科學和宗教在西方可以和諧而又互補地存在,大抵離不開康德的貢獻。
大致了解和接受了歐洲人的思維模式和文化風俗之後,那裏濃郁的人文氛圍和悠閑舒適的生活環境讓我著迷不已。假期時間,我不知厭倦地像集郵一樣逛過一個又一個國家,流連在博物館和美術館中,審美疲勞到一定程度之後,甚至還進入了一度不認同的《惡之花》所標榜的“審醜”狀態中。在這種輕松愉快的生活環境裏,我逐漸放下了對“生命”最初來源的追問。
我和老師、同學、朋友經常聊的話題是“中國人有沒有信仰?信仰對人的生活來說是否必需?”盡管很多西方人都不認爲中國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存在,但我堅持認爲中國人潛意識中有一種集體信仰,那是儒釋道叁家融合在一起所産生的一種文化精神,就像是辜鴻銘在對西方人的演講中所描述過的那種“the spirit of Chinese”。它不是有神論的宗教信仰,但它相信天人感應,它不強調以仁愛爲主的“末世論”或“救主論”,但它贊揚人格中的“誠實忠孝”,這些已經融入了以漢人爲主群體的中國人的生活模式和思維習慣中。
在歐洲,很多不願接受基督教、天主教等傳統的宗教信仰的年輕人將目光轉向中國,他們認爲沒有信仰的中國人開啓了一種新的生活模式。然而在中國,越來越多的人卻將傳統文化衰敗、道德滑坡的現象歸于信仰的缺失。文化和信仰的交流和沖突是人類一直面對的難題。至此,生命的疑問並沒有解決,但不再成爲困擾,困擾我的是第二個問題——死亡
“死”這個字眼經常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因人們對它有太多的恐懼和忌諱,至今難忘的一件事發生在我小時候。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按照北方人的傳統春節風俗,一家人在一塊吃早飯互道吉祥話時,我忽然模仿老人講話的口氣說:“過一年少一年。”話音剛落,仿佛被誰按下了暫停鍵,大家都停了筷子,剛才飯桌上談笑熱鬧的氣氛蕩然無存。
我立刻意識到“糟糕,我闖禍了”。但是講出去的話收不回來,我放下筷子,手足無措地等待大人們的後續反應。愣了一會,媽媽才想出辦法來,她氣呼呼地沖爸爸說:“揍她一下!”爸爸沒有打我,只說了句“正月裏多說拜年話。”但事情並沒有過去。正月裏的那幾天,氣氛中總帶著沈重,似乎我預言的不祥即將發生,直到出了正月,一切才又重新恢複正常,該逗樂逗樂,該鬥嘴鬥嘴,該打孩子就打孩子。從那以後,不吉利的話我都很少說,更不用提“死亡”這麼極端的詞了,直到我看到海德格爾的著作《存在與時間》。
二戰後,飽受戰爭創傷的歐洲人開始反思生命和存在的意義,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批判戰爭對于生命的不尊重,開始意識到現代人的生活正逐步被焦慮、不安、煩惱所占領,反戰和存在主義思潮興起了。在海德格爾看來,西方人過于關注存在者,而忽視了存在本身的意義。
他認爲,每一個人乃至每一個生命都是不由自主地被抛入這個世界中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人,在跟物打交道,在與人相處時,經常處于煩惱中。海德格爾認爲,要擺脫這種煩惱狀態,唯一的辦法就是“向死而生”,也就是正視死亡,直面死亡。因爲死亡來臨時所有的煩惱都會放下。
有了面對死亡的勇氣,穿過生存者的各種欲望的面紗,生命逐漸顯露出它的真容,在這基礎上展開的生活將會更符合生命的本意。海德格爾將這種生活狀態,稱爲“本真的生存狀態”,也就是不受煩惱幹擾的、爲了生命和存在本身而展開的生活。他借詩人之口贊歎這種生活爲“詩意地棲居”。 海德格爾影響了戰後一代歐洲人的生活,喚醒了歐洲人認真去體驗生命本身的意義。
我也因此開始從正面認識“死亡”。沒多久,爺爺去世了,親戚朋友很快就從這件事中走了出來,只有奶奶除外。爺奶老兩口的感情很好,聽說一輩子沒吵過架。爺爺去世後,可能因爲過于思念爺爺,她的時間完全混亂了。她活在和爺爺一起過日子的記憶中,很快就變得越來越糊塗。後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女兒都認不得,常把孫子孫女當作年幼的兒女,每天都處于找不到爺爺的不安和焦慮中。奶奶的身體本來不好,加上纏過小腳,走不了遠路,糊塗之後經常像玩捉迷藏一樣趁人不注意就自己跑出去找爺爺,一走就是五六裏地外。沒多久,被折騰得骨瘦如柴的奶奶在痛苦中走了。
除了想過自己會死之外,我從沒做好親人也會死的准備。直面自己會死這件事,是會幫我解決生活中的一些煩惱焦慮,使生活狀態努力朝向本真,但是,海德格爾不能幫我面對長輩離世的問題。我很想知道人死後是否有靈魂?爺奶是否還在一塊?奶奶能不能找到爺爺?我問了爸爸、媽媽,還問了姑姑,他們說:“念書念傻了的孩子,活著的時候就好好過,死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他們把生老病死看成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人一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海德格爾也無法解釋生命。他沒說生命被誰或以怎樣的方式抛入世;沒說死亡來到生命將進入何種狀態。而“死亡”的問題我卻愈加想問個明白。答案還沒找到,我最喜歡、最依賴的親人——我的外公——也患上了老年癡呆症,本來就寡言寡語,此時更加沈默。說話時對著空氣,內容也莫名其妙:“有人在屋頂上跳舞,你們怎麼不看?” “你是誰?找誰啊?”“那邊來了叁個女人,快攔住她們,不能過來……”而我們什麼也沒看見。
人類能看到的景象、能聽到的聲音、能聞到的氣味極其狹窄和有限,心理學用“海面上露出來的冰山的一角”形容,海面下還有更大的範圍人類無力感知。多麼可笑,一心想探索太空的人類,其實連自身的感知能力都還沒弄清楚。一年之後外公也走了,還算走得安詳,但我越加接受不了死亡。我開始明白爲什麼大人們都對“死”字極爲忌諱:因爲它總與悲傷相連,而失去親人的痛苦,有時我們無法承受,只能不去提、不去想。
失去外公,我越加愛想人死後去了哪裏?是否真的會有另一種存在狀態?既有了生,爲何還要有死?生者與逝者之間有怎樣的關聯?去世的親人還會不會記得我?直到2011年,因一段特殊的機緣,我旅遊去了喇榮五明佛學院。
我見到了索達吉堪布,聽說了很多法王如意寶和他的五大心子的故事,感覺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種種我視爲傳奇和不可思議的故事,在這裏被稀松平常地講出來。我心裏評判著,“每一種宗教都是帶有某些神秘主義傾向的,我相信這是可能的”,我這樣想。然而我所有的雜念、分別念在大經堂聽索達吉堪布的課時一掃而空,肅穆的氛圍、端莊的紅衣僧人,堪布娓娓道來的講法在我心裏竟然一點沒有抵觸地全然接受了。
當聽到六道輪回的時候我幾乎要落淚,就是這個,是我苦苦找了那麼久,一直求而未得的對“死亡”的回複。我不相信人死如燈滅地一了百了,也不認同人死了要麼進天堂,要麼下地獄的說法。當堪布說:“相信有輪回存在的人請舉手。”我立刻將手舉起來,使勁忍住眼裏的淚。回到漢地後,我開始翻閱一些書籍,想看看釋迦牟尼佛到底是如何定義佛教的?藏傳佛教是從哪裏分出來的?喇榮爲什麼會有那麼多潛心修行的出家人?他們和她們是怎樣做到的?越看越覺得佛陀簡直道盡了世間的一切真理,法王如意寶真是了不起。
世界在我面前打開了另一扇門。上師的加持終于進入被我層層包裹的心中。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偶然間打開了菩提洲網站,之前也見過幾次希阿榮博上師的照片,但這次的感覺從未有過:一種尋覓了好久,你怎麼才來的委屈油然而生;一種流浪了好久,終于可以安住下來的釋然。它突如其來,我一下來不及控製,淚水洶湧而出。以前老在心裏笑那些哭得莫名其妙、難以自製的師兄,現在才明白那是怎樣直接而又純粹的感覺。在此向上師和諸佛菩薩、向諸位師兄誠意忏悔!
在對輪回的深信不疑中,我慢慢地思維爲什麼要跳出輪回?輪回並不是死亡的終極,那要如何才能跳出輪回?我找來《西藏度亡經》,迫切地想知道人死了之後生命進入何種狀態、會遭遇些什麼?看完之後,我才明白西藏偉大的瑜伽行者教給新的修行人的那句箴言:“單從知識上尋求解脫談何容易?若以信心求解脫就很方便。”
我正是陷入了把佛教僅作爲知識來積累的誤區。解脫,更多的是憑借對上師的信心,看完書這個想法愈加堅定。中陰身期間,主要憑借的是上師和諸佛的願力和佛力,和我們凡夫的信心。這就要求我們平時要進行如何面對死亡的訓練。
恰好,與此相應,希阿榮博上師的新書《生命這出戲》出版。書中的《同生極樂國》單列了一章,清楚地指出了順利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原因、方法和利益,爲如何出離輪回、應對死亡提出了具體的辦法,堪稱是漢衆弟子順利往生的寶典。看完這一章,心中充滿對上師深深的贊歎和感恩。
死與生同樣重要,死的問題是對生的問題的圓滿和補充。未了悟生死的人,都得一次又一次地面對死亡的威脅,無有出期。把生老病死作爲自然現象接受的人們,需要改變對生死缺乏正知、不聞不問的態度。每個人應自問一下:“我是什麼?何以生于此世?又將去往何處?”多想一想,人生也許會因此而不同。
仁增曲珍
2013.8.12于紮西持林寂靜地
《生于斯,亡于斯》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