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慈悲是菩提心,兩者的關系,如鳥的兩翼,車子的兩輪,必須平行發展,缺一不可。現在舉兩個例子如下:
一、菩提達摩(五二七年來華)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雲:“經雲:“法無衆生,離衆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又雲:“法體無悭,于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吝惜。”又雲:“稱化衆生,而不取相。此爲自行,複能利他,亦能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余五亦然。”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得道解脫之人,就像《金剛經》所說的無人相,無我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那是說不會由于自我及衆生等的原因,而産生煩惱,名爲“離我垢”及“離衆生垢”。可是,不會因爲自我解脫,而就不度衆生,相反的,更會積極的施舍所有的一切,才能真正表現無我無悭的智慧與慈悲。所以悟前的人必須修行,悟後的人還要修行,發菩提心是悟前的人爲廣度衆生作准備,修行六波羅蜜,是悟後菩薩的正行。
二、仰山慧寂(八O七——八八叁)問沩山靈祐(七七一——八五叁)雲:“百千萬境一時來,作麼生?沩山雲:“青不是黃,長不是短,諸法各住自位,非幹我事。”
經中說:“法住、法位,法爾如是。”意思是說,一切諸法、萬事萬物,都有他們各自的現象和範圍,毫無混亂。在統一的和諧中不失個別的差異現象。若以智慧眼看世間相,每一相各有其自己的位椅子,所以說,青的不是黃的,長的不是短的,縱然千千萬萬的境界在你的面前同時出現,你不會黑白顛倒,張冠李戴,可是你也不會爲其所動,受其所惑,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好。
禅是無著的生命
生命的現象,可以分做一生一世的連續及多生多劫的連續,凡夫的生命是以業力而隨波逐流,生死不已;聖者菩薩的生命是以悲願的力量,往返于無盡的生死大海,廣度無量的衆生。同樣是有生有死,凡夫是無奈的,菩薩是自然的,凡夫是受苦受難,菩薩是救苦救難,其不同的關鍵,就在于心有所著和心無所著。
悟後的禅者,已經心無所著,既不在乎生與死,也不在乎不生不死,因爲已證無我,我都沒有,究竟是誰去轉生死?因爲已證無相,那就沒有生死相,也沒有涅槃相。換句話說,我無、法也無,所以能夠不住生死,也不住涅槃,才是大解脫、大涅槃。這也就是爲什麼偉大的禅師不需要爲他們自己的生死問題擔憂的原因了。現在舉兩個例子如下:
一、永嘉玄覺(六六五——七一叁)初見六祖惠能(六叁八——七一叁)就說:“生死事大,無常迅速。”而六祖惠能開示他說:“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永嘉《證道歌》則說:“夢裏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又說:“幾回生幾回死,生死悠悠無定止,自從頓悟了無生,于諸榮辱何憂喜。”
這段話告訴我們,永嘉玄覺在未聞六祖惠能開示之前,他還執著生死的問題,如果不了生死,一旦無常到來,究竟何去何從,這是多麼重要而可怕的事!當六祖惠能告訴他不需要害怕生死,也不需要擔心生命的無常,只要體會到即是無生,迅速無速,那就是生死已了,無常不在。永嘉聽到這樣的開示之後,就把生死的大事解決了,所以要說迷時如作夢,悟後如覺醒;夢中有生死,覺後無世界。所謂無生就是無著的意思,不起煩惱,就是不生分別。畏生死則求涅槃,厭苦欣樂,無非是執著。心無執著,就不在乎生死的可怕,也不會認爲涅槃之可取,這是禅悟者對生命的態度。
二、大珠慧海(生卒年不詳,馬祖道一的弟子)雲:“求大涅槃是生死業,舍垢取淨是生死業。”又雲:“本自無縛,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無等等。”
這段話的意思非常明顯。本來,涅槃和生死、垢和淨、縛和解,都是相對的;唯有從生死才知有涅槃,從垢才知有淨,從縛才知有解。因此,追求涅槃一定是在生死中,追求清淨一定是在垢穢中,追求解脫一定是在束縛中。唯有心無所著,既不畏懼生死,也不追求涅槃,既不討厭垢穢,也不心喜清淨,既不感到束縛,也就不用解脫。那才是活活潑潑、無牽無挂、自由自在的禅的生命現象。
禅是活潑的生活
禅的本身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學,而是一種生活的理念、方式、內涵,不過跟平常人的生活不同。禅者生活的目的,不是爲自己追求什麼、表現什麼、丟掉什麼,也不一定要爲環境的好壞而歡樂及苦惱,只要跟著一般人過平常的生活,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能做的做,不能做的不做。努力,既不爲自己也不爲他人,只是盡其生活的責任。所以,他的原則,既是心不隨境,同時也心不離境;不隨境遷,是禅定的工夫;心不離境,是智慧的作用。也就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能寂所以離相無相;能照所以日常活用。活用而不流俗,亦無煩惱,那是智慧的功能。普通的人,心若動便迷失了自己,心若靜便閉塞了自己,那不是禅者的生活。
現在舉二個例子如下:
一、《六祖壇經》雲:“不是風動,不是帆動,仁者心動。”
這個故事許多人耳熟能詳,是因爲六祖惠能大師在廣州法性寺,見到二僧議論風和帆,一曰風動,一曰帆動,爭持不下。惠能大師告訴他們:“那個動的現象,既不是風也不是帆,而是你們二位自己的心。”心隨境動,所以知道景物在動,這是常識,並沒有錯。如果深一層考查,知道景物在動的,是人的心,也沒有錯。如果堅持認爲帆動或者風動,就成了引生煩惱的原因。可是,凡夫的心動,叫做分別和執著,因爲他有主見,就是心有所住,就會失去活潑自由的精神。禅悟者的心,照樣會動,不過心無所住,沒有執著,所以是智慧的照明作用。因爲心無罣礙,所以活潑自在。
二、《六祖壇經》的〈無相頌〉雲:“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又雲:“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
類似這樣的理念,在禅籍中可以發現很多。許多人誤解禅宗,扭曲佛教是消極、逃避、厭世的,也的確有許多學佛學禅的人,表現出這樣的心態。事實上,禅宗是絕對積極、入世、化世的。它不僅是理論也不僅是信仰,而是一種活潑、自在、踏實的生活。只要能夠練習和體驗到不因爲順逆環境而産生愛瞋的沖動,就能太平無事,自由自在。所以,佛法就平常生活之中,離開平常生活而追求佛法,那就像龜毛兔角,根本沒有這樣的事。因爲,悟前的禅者,只要知道他們未悟,便與悟境相近,一旦發現事實本來如此,擺下一切欣厭的執著,就是悟境現前。可見,迷與悟,原來貼鄰而住,甚至就是一物的二名,智慧生于煩惱而用于煩惱。拖泥帶水,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愛此瞋彼,就會處處障礙,常常遇鬼。
如果,見怪不怪,知道是煩惱而不拒不迎,當下就是智慧,就能左右逢源地灑脫自在。
禅是運水與搬柴
現代人的工作所得稱爲薪水,有它的典故,是指古代的讀書人和官吏,淡泊清廉,生活得非常節儉,朝廷所給的待遇,僅夠買柴燒水,而不敷主食與副食之需,所以稱爲薪水。
在古代禅修者的生活,比之于書生還要簡樸,連柴與水都無人提供,必須自給自足,所以人人需要勞作,每天的恒課之中,一定會有運水搬柴的“坡事”。故在禅語之中,就有龐蘊居士(?七八五——八O六?)所說的“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便是禅悟者的生活寫照。這也就是說,對于禅者而言,日常生活中,處處是禅機,待人接物時,事事有禅意。
生活就是禅,在今天的社會,除了家庭生活還有工作環境、社會的環境,在工作環境之中,又有工、商、農,還有軍、公、教,乃至自由職業的宗教、文化、娛樂、餐欽等生活方式。不像古代禅者生活那樣地簡單,從早到晚只有寺院的作息。所謂吃飯、睡覺、走路,以及廚房和莊園的工作。所以在禅宗的語錄中,常常發現禅師們就用這些生活現象,來表達他們活用的智慧,例如:
一、源律師問珠慧海:“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問:“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眠。”
二、有一僧問沩山靈祐:“師的道法爲何?”師曰:“一粥飯。”
叁、有一僧問趙州從谂(七七八——八九七):“學人迷,乞師指示。”師雲:“吃粥也末?”僧雲:“吃粥也。”師雲:“洗缽去。”
四、黃檗希運(?——八五O)曾雲:“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路,不曾踏著一片地。”
以上四個例子,都講到吃飯,其中一個例子講睡眠,一個例子講行路,實際上,就是以此而代表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臥、衣、食、住、行的生活行爲。未悟的迷人,把“道”看得很玄,想得很遠,真像儒聖所說:“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又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可是通過禅者的體驗,“道”並沒有那麼神秘。只要凡事離瞋、離愛、離自我中心的價值判斷,那就是道、悟、解脫、智慧。總之,禅不離現實的生活。
在兩年前,有一位居士,送我一盒好大的紫色葡萄,經過供佛之後,他一定要我吃給他看,我初嘗一口,覺得非常鮮美,甜度適當,而且有馥郁的清香,所以我連聲說好吃,旁邊一個弟子見了就說:“看,師父也貪吃。”那位居士在一旁,看了非常歡喜。到了第叁天,那位弟子把葡萄依舊全部留給我吃,而那位居士又給我送來了另外兩盒同樣的葡萄。我就對他們說:“我沒有准備開葡萄酒廠,爲什麼把這麼多的葡萄給我?”
他們一僧一俗,異口同音:“怎麼師父前天愛吃,今天又不愛吃了?”
我向他們笑笑,歡一口氣:“好吃,是事實,貪吃則不然。”然後告訴他們:對于一個修行的人而言,應該也有和常人具備的常理、常識和常態的價值判斷,但他如果對好的就貪,不好的就瞋,那就離開了道心。
禅非南北與東西
本文開頭就說,禅境不是能夠通過語言、文字、思考而加以說明解釋的,所以稱爲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教外別傳的心法。凡是時間上的過去、未來、現在,空間上的前後、左右、上下,都是符號的標志,沒有一定的意義,也不代表實質的東西。但是,宇宙的存在,離開這些之外,也就成了虛無的觀念,但看我們如何去體驗,是則處處是,非則樣樣非,這在禅宗的公案之中,也可以見到不少的例子,那就是不離方位、不著方位、不離時空,不著時空的禅者境界。
一、《六祖壇經》記載,六祖到五祖處,說自己是從南方來,五祖就說:“來做什麼?”答:“求作佛。”五祖雲:“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爲堪作佛?”六祖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
二、趙州從谂在北方教化,有僧新到,便問:“什麼處來?”僧答:“南方來。”師雲:“佛法盡在南方,汝來這裏作什麼?”僧答:“佛法豈有南北耶?”師歡曰:“只是個擔板漢。”
以上兩則對話,看來似屬于不同的層次,第一則中的六祖惠能認爲: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應該南北平等。五祖弘忍對之未表示肯定,也未表示否定。第二則中的僧人認爲:佛法沒有南北之別,便被趙州禅師指爲用肩擔板的笨漢。事實上,禅悟者爲了考驗學人,說南說北,目的是在聲東擊西,只求破除學人心中的執礙,不在于他們所說的南北東西,若能當下會得,便成禅悟的靈機。
叁、馬祖道一的弟子西堂智藏(七叁五——八一四),往見慧忠國師,慧忠問:“馬大師說什麼法?”智藏即從東過西而立,慧忠國師曰:“只這個,更別有?”智藏卻過東邊立。慧忠國師雲:“這個是馬師的,仁者作麼生?”智藏禅師曰:“早個呈似和尚了。”
這則公案中的一主一賓,相互問答,有色有聲,活潑自在,有言等于無言,無言即是有言。馬祖大師的“法”,只可以心領神會,不可用口說手呈。因爲四大威儀的行住坐臥以及時空的任何一點,是則全是,非亦全非。所以,從東到西是,從西至東也是,那便是任運自在的表現。如果心有所鍾,念有所執,便地觸途成滯,處處不通,樣樣不是。
不管你是不是信佛學佛,禅悟者的這種心胸,則不可不知,不得不學。那會使你生活得更加豐富、更加愉快,更加踏實、更加自在。
《禅——擔水砍柴》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