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雲門寺的禅思
摘自:《人海燈》 作者:黃複彩
我去雲門寺,是有些勉強的。忽然就接到一張請柬,讓我去參加一個活動。請柬上沒有署名,不知爲誰人所寄,我甚至在這之前不知道雲門寺究竟在中國的哪一處方位。只是現在才從請柬上標明的地址知道,雲門寺在廣東韶關附近,韶關在南進廣州的入口處。或許是哪位熟悉我的法師寄來的吧,他知道我喜歡寺廟,喜歡四處遊蕩,所以就給我寄來這樣一張請柬,如此說來,我真不該違了一個善解人意的法師的好意。
我決定動身前往。在韶關下車,果然就看到一個叫普月的法師在站臺上守候著,幾年前他曾在九華山佛學院執事班進修過,我不帶執事班的課,我們見過面,卻並不熟悉,然而他卻記著我。他是來接站的,接所有前來雲門寺參加活動的客人。一直等到下午,估計沒有客人再來了,普月這才把我們請進了一輛舊吉普。
吉普在一條山路上顛簸著,駛了很久,遠處,一座山突兀在雲的縫隙,公路邊有溪水緩緩流過。我猛一激靈,我知道,一千多年前,六祖慧能、雲門禅師以及近代的虛雲和尚,他們就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雲門寺的。這些在中國禅宗史上留下輝煌和燦爛的大師們當年是背著禅杖,穿著麻鞋,一步一步,行雲流水,一直走到那座山下的。我坐車一天的疲勞消失了,此刻,我正沿著大師們的足迹,向雲門寺走去。
讀鈴木大拙的書,感覺這位日本當代學者對雲門文偃的評價是動了一點真感情的。鈴木說,雲門文偃是唐末的一位最偉大的禅師,他的出現,無異于一道閃電劃破沈悶的天空,爲處于衰微時期的禅注進了一片活力。爲了悟見那産生整個宇宙包括他自己卑微生存的生命的真谛,他甯可丟失一條腿。雲門文偃拜見他的老師黃檗門下臨濟的大弟子睦州,經過叁次方蒙接見。睦州問他,你是誰?文偃說,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拜師。當這位尋求真理的年輕人終于被允許進入室內時,睦州突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說呀,你說呀!文偃被睦州的古怪行動弄懵了,一時竟不知所措,于是,睦州便將他推出門外,當文偃的一條腿仍留在門內時,那道門卻重重地關上了,于是,文偃失去了一條腿。然而在一陣劇痛中,文偃的思維刹那間處于一片真空,那以往人生中一切舊有的理念頓時丟失,新的理念趁虛而入,他開悟了。又過了一些年,“雲門餅”出爐了,也像德山棒、趙州茶一樣成爲禅師們化導愚癡的殺手锏。從此,人們便叫他雲門文偃。
穿過一座山門,我看到雲門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雲門寺。琉璃瓦在南方的陽光中閃爍,大片的綠草鋪就在寺前的廣場上,一株株叁角梅競相開放。在這個江淮的秋季,雲門寺卻正處在火熱的夏天。然而我知道這已不是睦州的雲門寺,也不是文偃的雲門寺,在虛雲于四十年代中興雲門寺前,幾近荒蕪的禅宗祖庭竟然沒有一個僧人,只由一位在家的儒師代爲看管,直到虛雲的到來。于是,一肩挑七家法脈的虛雲和尚成了中興雲門寺的又一代祖師。然而這也不是虛雲和尚中興後的雲門寺,這是一座按照現代人的理念,用鋼筋水泥建造起來的嶄新的宏偉的雲門寺。
我來雲門寺,是參加雲門佛學院以及廣東省佛教執事進修班開學典禮的。開學典禮結束,普月卻向我提出,能不能留下一陣。我這才知道,轟轟烈烈的開學典禮過後,卻沒有一個法師和老師。普月要去四處請師,我只好替他維持一段日子。也正是這段日子,讓我進一步走進了雲門寺。白天,我給學員們講課,傍晚,我在寺周圍散步。寺後有一桂花潭是我常去的所在,潭水清碧,深邃甯靜,據說當年虛雲老和尚日日都在潭邊坐禅,守著溪水的淙淙,虛雲和尚一次次得到新的悟解。我也愛在飯後于潭邊久坐,但我知道我是一個被各種欲望困擾著的現代人,我什麼也不肯丟下,何況一條腿,我想,就是我把桂花潭水坐到枯幹,也無法得到真正的悟解。
寺中有一株柚子樹,但我當時並不識柚子。我看著那樹上一挂挂的果實,實在美得不行,也饞得不行。終于有一天,我得到允許,從樹上摘下一顆未及成熟的柚子,剝開了,卻是什麼味也沒有。半熟的柚子給我留下的只是滿嘴的苦澀,但我卻從此知道,不是一切看起來很美的東西都有很好的內容。有一天我在班上問學員:“什麼是雲門餅?”竟然無人知曉,于是我說:“聞聲悟道,見色明心。”我把柚子的事說了,到底還是不能滿足,我知道,就像禅宗大師們所言:說出來的,一定不是原意。
有一天我去禅堂坐禅,竟然坐到老班首的位置上。有同學悄悄地附我耳邊說:“老師,那不是你的位置。”我羞而愧。我竟然在這裏給師父們口舌生花地講課,我到底懂得些什麼呢?
禅堂門口有一副虛雲老和尚的對聯:
兩手將山河大地捏扁搓圓搗碎了遍灑虛空渾無色相;一棒把千古業魔打死救活喚醒來放入微塵共作道場
輪到有學員問我了:“到底什麼是雲門餅呢?”我伸出手在空中劃了一輪,然後將捏緊的手伸向他們:“我得到了什麼?”
“得到一片天空!”
教室裏一片嘩然,連我也被這師父的話震懾了。說得多好啊,他給我看他的詩:“鳥兒從空中飛過/沒留下任何痕迹/伸出手在空中劃出一輪/我得到一片完整的天空。”就像這院子裏四處開放的叁角梅,它的濃豔,哪一處不綻放出這大千世界的美豔和芳香?就像這院子的草地,哪一片不映照出這無邊生命的勃勃生機?
普月回來了,他帶回來一位法師,一位學者。我于是就回我的地方去了。臨上車時,我忽然回頭再看雲門寺,我知道,很多年後,眼前的雲門寺也會毀滅的,一切的有形,都必然會在曆史的興廢中來來去去,時有時無,但“雲門餅”卻永遠挂在精神饑餓者面前,禅師們所留下的禅思和文化永遠也不會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