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醫卓瑪
“卓瑪”,每每見到沈靜大方、溫和堅定的女子,我都暗暗地叫她們“卓瑪”。
托上師的福,我又遇到了心中的卓瑪。
那天午後,在師父家門口,遇到一家人時,她們祖孫叁代正在紮西持林的山坡上圍坐成一圈。我怯怯地走過去,她們招呼我坐下,一切發生得很自然,我成了他們的一員。沈靜安詳的阿爸,親切慈祥的阿媽,她們的女兒和她的孩子。初次見面的我們,沒有太多的語言,彼此用微笑代替了客套。
微風吹過,我旁邊的年輕媽媽正阻止兩歲的兒子用手扒拉路過的小蟲。偶爾對和她同來的,兩個不怎麼了解佛法的同事說幾句簡單的藏語。原來是同事們拜托聰達師父帶著她們一家去見上師。
年輕的媽媽對每個人展露笑意,她對我說:“你們真幸運,生在漢地,卻能遇到這麼好的上師。”我笑了,她也笑了。白白的牙齒,黝黑的皮膚,烏黑的發辮,清澈的眼睛。
上師見信衆的時候到了,遠遠望著師父屋子裏滿滿一屋子出家人,看樣子還要許久,她們誰都沒說話。
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和他們一起進去,托了聰達師父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要面見師父吧。媽媽和女兒一樣,穿著藏式的禮服,他們是被女兒從200公裏外叫過來特意見上師的。
我從旁邊采了一支野花,請求她們幫我帶給師父,卓瑪的父親接過纖弱醉美的小花,輕輕放在旁邊的帽子上面,格外珍惜的樣子。我很感動,被他視作珍寶。
一旁的孫兒趁他不注意頑皮地拿起小花,剛還安靜的一家人全都朝著小孫兒驚呼起來。爺爺費力地握著孫兒的手,媽媽和奶奶很著急,說著我聽不懂的藏語,爺爺一邊掰手指一邊著急起來。好不容易小花到爺爺手中了,一家人松了一口氣。我們都笑起來。
後來,她見我猶豫,就帶著我一起去了上師的屋子,可是我的神情哪有她們那樣謙卑與專注。往返四百公裏的山路,這一家人見上師只有十幾分鍾,拜托同事托了聰達師父,仿佛只爲了給孩子一個機會,跑到這裏給上師磕個頭。還沒等我回過神,兩歲的孩子已經開始給上師頂禮了,之後放下供養,帶著師父給的法像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只有那朵小花,不知什麼時候躺在了師父的身上。
我和年輕的媽媽沒有留電話,沒有詢問彼此的姓名。我只知道她是措阿鄉衛生院的藏醫,她只知道我是從北京來的上師的弟子。
晚上我在小本本上寫道:“後天下山。明日計劃去山下找“卓瑪”。她叫什麼沒有問,暫叫“卓瑪”。”
再見卓瑪是第二天午後。
事先給鄉衛生院的院長王強打了電話,昨天就是他帶著“卓瑪”一家來的。他說:“你來吧,我在去送一個産婦去甘孜的路上。”我還想詢問,這個被曬得像個藏人的漢族小夥用四川話跟我說:“哎喲,我在開車,你快去吧,卓瑪在嘛,你昨天剛見過她的嘛。”哈!昨天剛見過的,那只有“卓瑪”了,她居然真叫卓瑪!
鄉衛生院的院子裏,坐落著一排平房。廖廖落落的有幾個藏族阿哥在打點滴。我這個像遊客的異鄉人在門外探頭探腦沖他們笑笑,他們幾乎要帶著輸液瓶子站起來了,我笑著趕忙跑了。“我在這裏,你過來可以的。”正沖著衛生院大門的屋子裏,那個女子憑窗而坐,沖我呼喊。我走到窗前,她並不驚訝,仿佛知道我到來。我自然地走進她的小屋,一間小小的簡陋的屋子,只有一個藏爐、一張桌子、一個沙發、一個長板凳和一個雜物櫃。
“你在幹嘛?”
“我在准備蒸包子,待會兒你吃包子好嘛?”她沒問我來幹什麼,我就這樣坐在她的房子裏,看她做飯。
“你們真是幸運,遇到這麼好的上師。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福報。”卓瑪一邊用力揉面,一邊重複昨天的話。我點點頭,“是啊,我們真是幸運。你不是更幸運,工作的地方守著師父的山。”我把對聖地的留戀和對她的羨慕表述給她。
“修行嘛,遇到這麼好的上師,做自己該做的,管好自己的心,完成上師教的功課撒。”她懂我的心意,用力揉著面,這話說得如此自然,沒有引經據典,于我而言竟是如此深刻。她在上師面前的謙卑我是記得的。
“我在這裏工作很開心。工作好幾年了,一次法會都沒有機會參加過。這裏離廟子近,來這裏沒有多長時間,參加法會很多次。”
這時,來了幾位年輕姑娘,原來都是卓瑪的同事和措阿鄉的朋友,一進屋就奇怪地打量我。“她是我的北京朋友”,卓瑪向她們介紹著我。沒想到姑娘們大聲笑了,原來她們在笑卓瑪的“二百五漢語”,卓瑪咯咯笑了,問我她的二百五漢語怎麼樣,也不生氣,也不惱火。我也很快和她們熟絡起來。姑娘們熱情有加,大聲開著玩笑,把偶爾進來的小夥子說得臉紅紅的跑到外面。偶爾也有那些打點滴的阿哥,在院子裏溜達一圈,帶著點滴瓶子坐在卓瑪屋外,聽她們歡快的笑聲。
卓瑪有條不紊地准備著大家的午飯,生火、切菜、包包子,小小的屋子裏既有孩子也有同事,亂哄哄的,她卻不慌不忙。
姑娘們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上午生孩子那個産婦,她因爲大出血被衛生院院長送到甘孜縣醫院搶救。卓瑪只是聽著沒發表意見。
這就是措阿鄉的衛生院,年輕的藏醫和她的同事們每天24小時守候著小小的院子。
大家開始吃包子時,衛生院的院長王強開著小車“突突突”地回來了。姑娘們跑出去迎接年輕的漢人院長。這個小夥子垂頭喪氣地一語不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流利的藏語大聲說著話,聽得出來,他有點生氣,有點不甘。
原來,産婦因爲在自己家裏生産,大出血後通知了鄉衛生院,王強開車送去縣醫院時人已經不行了。
“到了醫院還搶救呢,可是半天沒有反應,我一看已經過去了。她才23歲,是山腳下那誰家的,我前幾天還見過她!”王強用漢語和我說。這個不理解佛法的院長,對病人對自己的職業有著神聖的使命感,嘟囔著産婦臨死前說過的話。
“孩子活下來了”。屋裏的姑娘們沒有笑聲了,長籲短歎。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張大了嘴巴。一群年輕人,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變得沈默。年輕的護士緊張地念著觀音心咒。
“人呢?”我問,“擡回來了,要念經的。”“那肯定是請山上的師父念了。”“肯定的了,肯定是你們師父給念。”他還是知道一些的。她們催促他吃飯,他飯也沒吃,轉身走了。
卓瑪始終一言不發地做著手裏的事,姑娘們還在被身邊人的死訊猛烈沖擊的時候,她開口說:“這就是無常。我們什麼時候死真的不知道。”後面一句,和師父說話的方式很像。她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所以,我們每天臨睡前要記得祈禱阿彌陀佛。”這回,她們幾個沒再嘲笑她的二百五漢語。
午飯後姑娘們離去了,孩子睡著了,只剩下卓瑪和我。她拿出蘋果手機,讓我看手機裏的照片,她兒子的、姐姐的、老公的、叔叔的。這是屬于她自己的難得的時間,沒有病人,沒有小孩子,沒有朋友。我有點抱歉怕打擾她休息,她還是愉快地留下了我。
“你是怎麼知道上師的?”我知道她不是措阿鄉的人,就問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們還在上學的時候,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好多好多牦牛,都是被放生的。我一打聽,是希阿榮博上師放生的。”她這時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時身上只有二十元錢,我都交給了師父們。”她講了很多,全部是上師在藏地放生的故事。然後她又重複著同樣的話:“希阿榮博是真正的好上師,你們真的有很大福報。”
說起上師她是那樣的虔誠。看我有點冷,卓瑪趕忙出去拿了柴重新生了火。她屋子裏沒有佛堂,被煙熏過的屋子裏,只有一張上師年輕時的法像。
柴火在火爐中“噼啪”響起,屋子裏迷漫著白檀的香味,原來是卓瑪點了白檀。此時,她換了件衣服,上身穿著漢族女孩常見的藍色襯衣,下身仍是長長的藏裙。
我們像很久不見的朋友,守著爐子,望著窗外的藍天和白雲,慢慢地說話。
“你昨天是不是很激動?”這是她第一次問我問題。昨天在師父給卓瑪一家念經的時候,我哭得很厲害。
“嗯,我快要離開師父回去了,心裏難過。”我也沒有掩飾,在卓瑪面前不需要掩飾。
“我昨天看見兒子給師父頂禮,我也好想哭呀,沒有人教他,他自己見到師父就給師父磕頭了。”
“你哭沒?”我只記得卓瑪一家老小的謙卑,不記得她是不是也哭了。“沒有~”她的藏式漢語拉得長長的,她又笑了,“我爸爸讓我出去拿給師父供養的白檀,等 我回來時就緊張得哭不出來了。”我也笑了。
“你的兒子,你會讓他出家嗎?”我忽然似是無心地問了這麼一句。
“我會的。我老公的家裏有五個出家人,我叔叔也是。”
雖然我了解藏人的傳統,對出家人也不陌生。可是面對這位手裏拿著蘋果手機的,穿一半漢人衣服的女性,用極其平淡的口吻和我說起日後送兒子出家的話時,我還是被小小的震撼了。“那麼小怎麼辦,誰照顧?”她沈靜地說:“我也在考慮呢。他還需要做幾次手術。”我的心緊了一下,我以爲她會回避自己的孩子有天生缺陷,沒想到她能主動提及。一個個很重要的問題,在她那裏如此輕風輕雨。
我看見卓瑪桌子上的一本經書,拿過來看,她說是她自己平時念經的本子。那個法本一看就是用了很久,我忽然想起自己背著新出的《顯密念誦集》,拿出來給卓瑪看。她不住地翻看,最後用手機拍起了藏漢對照的目錄。邊拍邊說:“我要給叔叔看,他一般不知道經文漢語怎麼說就會問我。這下好了,我可以給他翻譯。”我想起她的叔叔是出家人了,那是她的驕傲。我答應給她寄一套《顯密念誦集》,她愉快地接受了。
過了不久,小院裏又熱鬧起來,兒子醒了,來了一群年輕人有說有唱。有人找卓瑪看病,卓瑪把兒子一丟,鑽進辦公室。年輕人照顧著卓瑪的兒子。我觀察著這一切,感覺藏人之間那麼默契,沒什麼你我之分,對別人的孩子也像對待自家的孩子。
我又去看正在工作的卓瑪,她神情嚴肅認真而專注。藥師佛在唐卡中的形象也是藍色的!想起卓瑪說,每一個藏醫都要一直念《藥師經》,這樣病人吃了他們開的藥就特別有效。
過了一會兒,看病的大嬸從診室出來了,剛要走時,看見院子裏卓瑪的兒子,走過來掏出五元錢要給孩子。
卓瑪把錢自然地推回去,絲毫沒令大嬸覺得尴尬。
站在鄉衛生院的院子裏,能看見紮西持林挂滿經幡的山坡。時間過得真快,我得和我的朋友卓瑪說再見了。 她敏銳機智適當地向周圍人傳遞佛法;她對無常的領悟,對佛法的向往,對上師的信心,全都不在語言中,而在生活中。她和她不懂佛法的漢族領導愉快相處,情同兄妹。滿滿一屋子人,每一個人都得到了她的照顧,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照顧別人,包子蒸好了,病人看好了,工作完成了,朋友照顧了,兒子也睡醒了,還給出家的叔叔拍了藏漢對照的目錄。她不用上師費力地告訴她生命如何是一出戲,她演得足夠精彩。我在想,如果是我,在這樣的環境裏,光是帶一個兩歲的孩子,可能就足以煩惱了。
她把一切都照顧得妥妥當當,她一定可以,她是卓瑪。
真的打算離去時已是傍晚,離別時像相遇時那樣,我們微笑地看著彼此,卓瑪沒有問我什麼時候再來,什麼時候再見,沒說客氣的話,只是看著我離去。
她看起來隨時准備接受一切相遇和別離,不悲不喜,她是卓瑪。
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外走,回身看,卓瑪已抱起兒子站在小屋門口——那真是一幅絕美的畫面。于是,我把這美好裝進心裏,迎著紮西持林,一路向上。
弟子紮西措
于2013年8月
《藏醫卓瑪》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