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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歎息媽媽(龐培)

  我的歎息媽媽

  龐培

  小時候,母親教育我的方法是她的眼神,是歎息和疲倦。

  當她拖著勞累的身體,從街上回家,執意從自己少得可憐的幾個工錢裏拿出一部分到菜場去,喜孜孜地買回來些好吃的食物時,她臉上的表情,是我終身難忘的。母親是我第一堂美學課的老師。人們總是在他們的父母那裏學到最初的哲學、詩歌、音樂、美學。能夠既是親人,又是嚴肅的教員的,在我孩提時代,是我那最親愛的母親。逢年過節,她會在我枕旁隔夜就放好一只青紅顔色的蘋果,平時是絕對不允許吃的。因而日常食品中的水果,至今在我眼中仍有一種尊貴的節日般的地位。至今我吃到蘋果都會想起我的童年,我一生中最美麗的親人——而我迄今已經吃掉了多少只蘋果了?季節,我爲什麼這麼敏感?仍舊是得益于我的母親。每年的春天或秋天,某個晴朗太陽的白晝,她都要站在太陽底下,兩只手相籠著,曬一曬太陽。瞧,這就是窮人曬太陽的姿勢,看清楚了嗎?她手籠著衣袖,弓下身子,即使不說話,沈默裏也有一種感恩的喜悅,一種聽天由命的韻味。事實上,我母親不僅愛曬太陽,她還不住地轉動著身子,發出聲聲歎息。她身上有一種不安的溫順,一種從未能夠得到恰切表達的慌亂心聲。我聆聽這些歎息,這些隱秘費解的心聲,聆聽了一輩子——我至今仍在聆聽著。我心裏面急,本能地想去親近她,幫助她。也許,我從未能夠成功,直到她死。

  秋天了,她歎了一口氣。天夜了,她歎了一口氣。露水上來了,她又歎了一口氣。樹葉子紛紛地落了,她總是歎息來又歎息去的。臨終時,她仍舊歎息著——無窮無盡地歎息、不住地歎息她從不說話。

  那麼,兒時,我吃她的乳汁;後來,就吃她的歎息——我是吃著成年累月的歎息長大的。

  多少年了,多少街坊和城區已物是人非。今天,有誰還可能記得貧民區一個院落,一段磚牆上倚靠著一名曬太陽的普通女工的臉和她對人世的溫情?哦,我的歎息媽媽!

  是的,歎息看來是她惟一的愛好,惟一私下裏保留下來的,沒有奉獻給他人的東西。我在她的歎息裏詫異地成長著,抓著我手邊的一切智慧:書籍、畫報、空氣和幻想——爲的是在她的年複一年的哀傷裏保持冷靜,保持鎮定!

  在這些窮人——其中也包括我母親——曬著太陽、歎息著生命流逝如水的姿勢裏,我學到了我人生的第一堂課:美和愛。天空是我的黑板,風雨、節令和母親的歎息是粉筆,寫著無形的,旁人難以識別的文字——那憂郁的偏旁,晦澀的痛苦,完全落魄的詩句……

  她有時寫故鄉(她從蘇北鄉村移民過來)——用她的歎息。

  有時寫宿命——用她的歎息。

  寫愛和孤獨,寫年少時的幻想,寫美,如過年的香糕似的光亮,寫她的年齡、航船、長江、院落中的月季、冥冥中的死亡——用她那銳利且溫情的歎息……

   

  摘自《禅露》200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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