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哉 誠哉——追憶西安臥龍禅寺方丈如誠老和尚
《淨土》2013年第2期
作者:木錯
那天中午時分,青石板上落滿了玉蘭花瓣。一樹獨立,四周寂然。似有幽香從殿堂傳來,缥缈間,梵呗經聲,不期而至。
忽而,老和尚笑著,就走了過來。
我正發呆,一時竟忘了施禮。他卻止住笑容,遠遠便問,你信佛不信佛。
我不知如何作答,有些嗫嚅,遂說,我覺得佛說的,很多都是很正確的。
老和尚已走近前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提高聲音表示贊同,關中方言一字一頓,愈加濃重:是,特別正確……
我卻不識趣,繼續說,但是—
但是現在你要養家糊口哩,老和尚接過話頭,旋即哈哈大笑,仿佛《空谷幽蘭》裏描寫的那樣大笑起來。長眉一彎,眼目眯縫,一眨一眨的。
我有些懵了,忙說,不是,是現在人很難做到佛說的那些。
錯了!
老和尚在我背上猛擊一掌,大聲喝道。
錯了?
我有點疑惑,不禁又問了一句,錯了?
在繼而大笑之前,老和尚嗯了一聲,又吐出兩字,錯了。語氣堅定,不容懷疑。
我倒吸了一口氣,猛然明白過來,卻又不敢肯定。
很容易做到?我的音調在空氣中拐了一個彎,有點迷糊,轉而確信。
诶!老和尚仿佛要撂下還愣在原地的我,自顧自沿著大殿山牆朝前走,又好像淡淡地嗯了一聲。
但是,現在,很少,有人,去做。我磕磕絆絆,終于表達清楚。朝著老和尚的背影自言自語。
诶……沒有人去做。老和尚喃喃著,雙臂垂下,衣袖順著,後襟隨風輕輕飏起。
我一時嗒然失聲。
一
老和尚入此寺已經快30年了。小寺不大,距離鍾樓極近,卻隱匿在繁華街市的一側,少人知曉。我也是多年前無意間聽說了,便每每獨自前往。
西安的佛寺,大多收門票,叁塊五塊,時時隨行就市漲點價。而今有些佛寺門檻已高到天上,不掏個一兩百元你是別想進去的。
小寺卻是幾十年一分錢不收,大門敞開,自可隨意出入。門外幾張攤位,老婦枯坐,售賣香火。門房也有一老僧,置一桌,擺上不多的紅燭、黃香,價格是比門外還要便宜些的。卻都無人吆喝,你來便來,去便去。
一入院門,每有微風襲來,登時肩落心寬,把一身俗塵紛擾抖落,人也就清靜爽快起來。若非早晚課時間,寺內罕見僧侶,路徑亦無人。叁二香客于爐前手執高香舉至頭頂,四下拜了,再入殿堂施禮,禮畢,則忽見一僧禅坐一隅,布衣褴褛,雕像一般,遂屏息無語,慢慢就退了出來。
大雄寶殿後是觀音殿,千手千眼,前些年還是木柱灰磚,未曾彩繪,壁畫也是近年才畫就的,已挂滿了居士敬獻的錦旗。殿外山牆上幾方碑刻,曆數修葺艱辛。待仰頭瞻望,卻見院外高樓林立,逼仄而來。
正歎息間,眼前豁然開朗,法堂石階之上,回廊之下,老和尚正在一張小黃方凳上結跏趺坐,淡淡地笑著,看著來者。
二
幾乎每次來,都能見到老和尚。有時候太陽好,老和尚也會在院子裏走走,靠在大雄寶殿前,呵呵笑著,話不多,常常遇到誰就和誰說上幾句。
他總是褐、黃兩色衣著,都是穿了很久的,使人往往誤以爲他不過就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和尚。
起初,我也是這麼想的。加之對出家人常懷尊崇之心,因而不曾近前,只是遠望執禮。後來某次去,似乎是個微雨天,兩個鄉黨在庭院中正與老和尚對話。這個說,需要點錢。那個道,大老遠的來,村裏人都問師父好。
老和尚卻極爲幹脆:我沒有錢,我哪裏來的錢呢。
此語反複幾遭,來人終于一臉泄氣,卻在老和尚離去後嘟囔說,臥龍寺,西北第一禅林,他堂堂的方丈,咋能沒有錢呢。
我這才知道老和尚原來不簡單,再去時依舊遠望執禮,心中又多了幾分恭敬。漸漸彼此面熟,終于就有了開篇那一幕“喝問”。
叁
那次喝問,其實是老和尚第一次對我說話,由此算是機緣來了。
那時我被喝住,頗有醍醐灌頂之感,半晌呆立回味。老和尚卻散步似的繞著大雄寶殿一周,又走了回來。見我還傻站著,呵呵一笑,過來又一把拽住我的右臂,帶我進了側門。門檻上懸著兩塊紅牌,上有黃字。一面“念佛是誰 照顧話頭”,一面“僧寮重地 遊客止步”。
門裏原是個極小的院落,無樹無花,一角紅柱黑窗,青布門簾。老和尚拽著我,一挑門簾,豁然現出偌大個廳堂,周遭都是窗棱,窗下一圈平臺,臺上挨個擺著一溜蒲團。再看腳下,早已光滑如鏡,映射窗影。果真是個幽靜的去處。
見我不解,老和尚笑說,這是我們出家人坐禅的地方。外人一般是進不來的。又指著中間一個有著紗帳的小禅椅說,這是我的位置,每天都要在這裏坐一坐。
這些年,西安以及外地其他一些佛寺我也是參訪過的,有些極盡金碧輝煌之能事。倒不是說不可如此,佛也曾說過嘛,莊嚴寶相,使人生恭敬心。可雕梁畫棟,繁瑣至極,反倒失卻真味,物極必反了。
諸如眼前這般簡陋的禅堂,恕我孤陋寡聞,未曾見過。又想起鄉黨借錢的那一幕,老和尚一口回絕,自言沒錢,原來乃是把心思精力放在潛心修行、弘揚佛法上了。
果如是。後來,我聽北京一位法師講,老和尚曾說,而今物欲橫流,有些寺院活像景區,頗多沖突,哪裏顧得上修行,而不應會議,不搞經忏,不挂門匾,不賣門票,正所謂“不賣佛教,不賣佛法”,給信仰降低門檻。
再後來,我又聽說,這裏每年舉辦精進禅七,道風純正,古長安首屈一指,名聞天下。
行文至此,同一古都的興教護寺之爭,愈演愈烈。商業利益逼近清靜之地,令人不堪。聯想前有法門,千年佛指舍利被挾以文化之名,行招攬聚金之實,而今玄奘靈骨唐塔,眼看重蹈覆轍,雙聖無力無助,能不慨然。
四
那次從禅堂出來,老和尚複引我入方丈室,就是法堂東閣房,套間,外間極小,不過方寸之地,兩把椅子,一張小幾,就到內間門口了,幾上擱著個電磁爐,爐上一口扁鍋,窗臺上幾把挂面。而內間,唯一張小床而已。
這一派生活氣息,頗令我詫異。我總是覺得,方丈嘛,威嚴如儀,該有些派頭的。至少,就跟俗世間煤老板的大班臺,該是個碩大無朋的桌案。當然,盡管大,卻大抵是沒啥用處的。
老和尚拉我落座,一不講經,二不說法,卻跟我談起稅收之重,繼而又說起下崗職工生活艱難,其語諄諄,其情殷殷。我有些愕然,又感慨老和尚一顆善心。人歸佛界,心憂苦人,哎,殊爲難得。
話鋒一轉,老和尚卻談起了性相。我問老和尚,當年如何與佛法結緣。老和尚一笑:我是吃過大苦的啊。好比紅蘿蔔,出來便是紅的,白蘿蔔出來便是白的,本性使然。又說,這裏不同他寺,不打招牌,不收門票,本來就是個廟麼。
道別時,老和尚以楞嚴經爲贈,囑我念誦,說:我是文盲,不識字啊!終于扉頁寫下五字。
那五字是—臥龍寺如誠。
五
又一次去拜訪老和尚,是在這次聊天後不久。那年,股市正火,人人都想成爲億萬富翁。證券所裏,引車賣漿者流亦蜂擁而至,熙熙攘攘,不亦樂乎。
不料,一名老僧竟也出現在股市,剃發黃衫,煞是顯眼。有記者見他咨詢填單,于是拍下一張照片,次日在報紙頭版刊登,冠以和尚炒股之名,坊間口碑一時嘩然。
那記者擬前往解釋,因不識老和尚,遂輾轉找到我陪同前往。我敲門而入,老和尚臥于內榻,金剛怒目,全然沒了往昔和顔悅色之態,當頭喝道—原來是你!
我語讷讷,只得引入當事記者,一一介紹,且聽陳述。言談間,知客僧來報,美聯社路透社來電,欲詳問和尚炒股事。
老和尚以掌擊案,說了兩句話,至今不可忘懷。
—一千多年的清譽不能斷送在我手啊。
—要給我們出家人一條生路啊。
突然瞥見,老和尚左手無名指缺了一截,想起燃指供佛的傳說,陡然倍增恭敬。
再見老和尚,已時過境遷。說及當年這“和尚炒股”一事,老和尚言辭淡然,說那炒股僧已被起單。老和尚說:“也只能如此了。”
此後,我雜事漸多,疏于參訪叢林,但依舊每每念想老和尚,與友人相約去拜望過幾次。老和尚一見歡喜,每以經文經典爲贈,其中一冊爲《影塵回憶錄》,尤其囑我要好好讀讀。
誰料想,書未讀完,老和尚竟往生淨土。急赴臥龍禅寺吊唁老和尚,但見滿寺黃絹素缟,挽幛高懸,一派悲戚氛圍。法堂之上,老和尚面相似生,端坐如儀,竟現彌勒像,慈眉善目,淡含微笑。
正打禅七中。探詢得聞,老和尚已病多日,依然護持禅法。既打禅七,則不缺香。那一夜息養香開示後,坐完晚六支香,回丈室休憩,不久,安詳示寂。
多年前,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在終南深處探尋隱士,最終卻在繁華都市遇到了老和尚。“很顯然他是方丈,但是他不承認—他說他太笨了,當不了方丈。”老和尚對美國人說,這裏是一座禅寺。我們不需要花俏的建築。花俏的建築只會吸引遊客。說完,老和尚哈哈大笑起來。比爾波特于是想起中國人的古話,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他把這段經曆寫進其作《空谷幽蘭》的結尾。
我一直未有機會與老和尚聊起這個場面,似有遺憾。又想,其實已無必要。老和尚恢複臥龍寺,鬧市裏潛心修道,令覺悟者如是行,誠是衆生楷模。
正如其名—如哉!誠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