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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僧人(釋子甲)

  父親·僧人

  《淨土》2012年第5期

  作者:釋子甲

  起因緣于母親的一個電話。母親很少來電話,出家前就和她老人家說好了。母親簡單的寒暄幾句,很快就把話題轉移到铛铛身上了。

  铛铛是女兒的小名。她剛生下不久,我買了一個銀鈴铛套在她手上給她玩,她很是喜歡,經常一個人躺在搖籃裏晃著小手聽鈴铛的聲音,然後咯咯地笑。我們經常是被她的鈴聲和笑聲吸引去,想和她玩,她卻總是不理,只是眯著小眼睛看手上的鈴铛。教她學說“鈴铛”兩個字,她總是把“鈴”字省略,只說一個“铛”字。後來好容易學會說兩個字了,卻是“铛铛”。用費盡心思給她起的名字喚她,她也不應,叫她“铛铛”,不但即刻作答,而且還會有鈴聲加笑聲伴奏。

  铛铛今年高考,按時間來說,此刻應該是在准備入學報到了。母親在電話裏說,铛铛考得很不錯,按成績加特長本來可以選擇省外更好一點的大學,可是她母親還是決定讓她讀省內大學。我心裏明白,其實她母親是舍不得她走遠。

  最後,母親言歸正傳了。母親看到了铛铛填的一張什麼表格,在父親那一欄是空白。她要铛铛寫上我在家的俗名,铛铛不肯。母親執著地堅持,理由是,即便父親出家了也是父親。铛铛就是不肯填寫,任你百般唠叨,最後當然是不歡而散。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裏也是一陣難受,但還是用無所謂的語氣安慰母親說:“唉,算了吧,以她的性格不在父親那欄裏寫上“已故”就已經對得起我了。”母親在電話裏輕輕一聲歎息道:“隨你。”

  放下母親的電話,心裏頗不平靜,一個人出寺門沿溪邊小徑走去。剛剛下過雨,溪水湍急,不時還聚集著些枯草和落葉旋成一個漩渦,像是在徘徊,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由想起以前寫的一首詩中的句子,“在一個初雪的早晨,你的窗前有一串腳印,那是我要對你說的話,要麼被寒冷凍僵了,要麼被雪花覆蓋了……”

  人生真的是有很多遺憾,有時簡單到幾句話。其實在我決定出家前,一直都在找機會,想與铛铛認真地談談。這既是我應該做的,也是對她的尊重,可就是不具足因緣。她住在母親那裏,正忙于應付高考,還要參加各種輔導班。不多的幾次見面,彼此也都是撿好聽的說,怕壞了氣氛。尤其是她來看我時的“鬼臉襲擊”,談話時的貧嘴笑料,分手時的擊掌給力,都給了那時的我莫大的慰藉,以至于利用幾個失眠的夜晚很認真地考慮過,是不是真的還要出家。

  女兒啊,我接到你發來的信息已到北京了,沒能及時回,一是因爲我意已決;再就是以我當時的心情和認知,回答你的問題只能僵化我們的關系。依然還記得你發來信息的內容是說,不論怎樣,你始終都把我當做一個好父親,即便是與母親離婚,遠離了你們,也從來都沒怨過我。但是,我選擇出家你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你印象中的父親怎樣也不會淪落到無可奈何,身向空門的地步。還說,你母親心裏還有我等等,你很失望。

  謝謝你曾經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其實,用佛法的觀點來解釋,失望和希望都是我執在作祟。我先來回答你的問題,出家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假如說有一點遺憾的話,那就是來得晚了一些,這也是緣分使然。還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的問題吧,關乎于命運、機會、努力,乃至成功失敗、幸福快樂等等。其實,在生活中這些問題是沒有標准答案的,唯一有價值的就是還有人關心和思考這些問題。因爲我們用有限的生命,也就是佛法中的無常觀念來看待這些問題,得到的答案肯定是不究竟的,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環境的遷移,乃至生老病死等境緣起變化而做出不同的回答。所謂命運就是生命的表現形式,好壞是由因果的法則來決定的;所謂的機會也是由各種因緣來決定的,譬如善緣、惡緣等等;努力,是人們爲了實現某個欲望所需要的手段,當努力和競爭行爲變成一種冷漠的生存公式,人的心田也就荒蕪了。

  如你心中想的一樣,我至少還不是一個輕易認命的人。雖然我的項目垮了,但我的人生沒垮。我願意在在殘垣斷壁的廢墟裏思考傷痕累累的命運,因爲那既很勇敢也很深刻。

  從北京回來後,我用近一年的時間在問自己一些問題,即使所有的目的實現了又能怎樣,真正擁有過什麼?又真正失去過什麼?爲什麼有太多的人對人生不滿意,包括那些令人羨慕的人物。其實我倆都在這個答案的邊緣繞過圈,關于實際的目標和客觀條件都還是在向外求,既不穩定也不可控。應該扪心自問:何爲知足?我們現在擁有了前人無法想象的奢華生活,可還是有太多的人沒有幸福感,甚至根本就沒滿足過。所以,我們不得不一邊喘息一邊思考,依然是不得其解。其實佛陀在《金剛經》中早就對我們說了:“降伏其心。”也就是說,欲望是沒有辦法完全滿足的,唯有製心少欲。

  兩年多了,你不理我,我也沒刻意找過你。因爲我知道,這是我們的障緣。現在社會上多數人對出家人的理解要麼是拳腳好漢,要麼是紅塵傷客,我當然也沒奢望你能正面理解或支持。其實出家人也還是人,不同的是,出家人是正在走向圓滿解脫的人。在這個過程中也要面對七情六欲,兒女情長。假如非要執著地用愛來表達的話,那麼出家修無爲,願爲渡人舟,這才是無疆大愛。征服別人和征服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力量,擁有財富和擁有真我更是完全不同的境界,更何況還有常樂我淨的終極之美,生命是可以升華的,只是以前沒有福報聽聞修證罷了。

  此間,我細數了半生之所求,竟無一事一物能令己欣慰。掀去人爲的絢爛色彩,成功就是一個形容詞而已;站在生命的盡頭看,財富也不過就是一串數字罷了,皆是敗壞之相;既然假的都不擇手段地去爭搶了,難道還怕灑脫自在地追求真的嗎。

  很感恩我們今生有緣成爲父女。我應該算是一個很感性的人,是你的到來讓我開始有了責任感和成就感。當你第一次喊我爸爸時,我竟然驚呆了,仿佛聽到了來自時間隧道的回音,一時間,兒子、丈夫、父親等名稱變得深刻而凝重,于是,我不得不面對這些來安排我的活法,至少我不再是簡單地爲自己活了。

  或許對于你來說,我出家的行爲有些突然,但是和結果沒關系。我不大喜歡猶豫,過多的思考有時會讓勇氣倒下。出家後的生活讓心變得安靜而悠遠,偶爾也會想起久違的人和事,大多也都是隨一聲佛號散去。但今天的電話有些不同,竟讓你的身影在我的眼前定格,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索性在腦海裏回放關于你的片片記憶。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空有兩顆星星,兩顆星星慢慢長大了,一個長成了月亮,一個長成了太陽……”

  這是你給我講的第一個故事,那時你大概是叁歲。我問你,那它們的爸爸和媽媽是誰,你說是天空。我當時對你說“我要做你的天空”,從沒忘記。

  長大後你告訴我:“天空又叫宇宙,在宇宙裏有很多成員,地球只是太陽系裏的一顆行星,太陽系又是銀河系裏的一部分,銀河系的外面還有更大的星系,我們還無法知道宇宙的邊際……”

  你問我:“既然我們連宇宙的邊際都不知道,爲什麼生命卻只有幾十年?”我沒回答出來。那時你剛剛上小學。

  後來你又看了霍金的《時間簡史》,對我講了“暗物質”“平行宇宙”等理論;又對我講了,我們人類自以爲傲的創造實際都在模仿,比如飛機就是金屬大鳥,輪船就是金屬大魚,我們能創造什麼?

  記得當時我在接聽電話,沒理你,你說了一句:“也許是創造了忙碌。”

  你還告訴我,狗的世界裏只有黑白兩個顔色,但它們的嗅覺系統一定比色彩更神奇。蛇天生就能全天候用熱源感應目標,而我們的手機還要通過衛星傳遞信號……

  那時你已經上初中,我正在忙著和你媽媽辦離婚。我征求你的意見,你卻問我:是在問女兒還是在問朋友……

  從北京回來後,我請了一尊佛像供奉,你看到我虔誠禮拜的樣子,問我是不是真的有佛?佛又在哪裏?

  我想了想說:我們呼吸的空氣有沒有?空氣在哪裏?我們用的手機信號有沒有?信號在哪裏?

  你問,爲什麼那麼多人甯願相信有鬼也不相信有佛?我當時想說,那是他們和鬼有緣,卻沒說出口。

  人們說,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佛說,萬法由心想生。人們說,善惡有報。佛說,因果不空。人們說是非恩怨,愛恨情仇。佛說煩惱無盡,放下解脫……假如你現在問我何爲佛法,我會笑著告訴你,佛法就是智慧的活法。

  落日鑲嵌在看上去不很遠的天邊,像是紅透的大櫻桃般渾圓,余晖在廟宇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很多光彩,隨著我的腳步移動。

  其實不止是今天,兩年來,你有時候會在暮鼓的聲音裏出現,有時會在我拜佛的念頭裏出現……有一天,也許你會一個人來,也許是帶著你的丈夫來,甚或是一家叁口來,或是聽我講佛法,或是請我做皈依: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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