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漫談變文的起源
中國的小說起源于唐時佛教俗講的變文,這是現代研究民間文學者所公認的。但是變文之興並非偶然,必定還有其根源。爲了研究變文的興起,第一須明白佛經的體例,第二須推求六朝時期佛教通俗化的方式。佛經的體例有十二種,就是所謂「十二部經」。十二部經中從文體來分的有叁類:(一)長行:又叫做契經,即是經中直說義理的散文;(二)重頌:又叫做應頌,即是重複敘述長行散文所說的詩歌;(叁)伽陀:又叫做偈頌,即不依長行而孤起直敘事義的詩歌。從內容來分的有九類:(一)因緣:即是敘述當時事實的文字;(二)本事:即是敘述他人過去生活中事實的文字;(叁)本生:即是佛陀自說過去生中事實的文字;(四)未曾有:即是敘述種種奇特事實的文字;(五)譬喻:即是用淺近的譬喻闡明深奧的哲理;(六)論議:即是往返問答法理的文字;(七)自說;即是佛無問而自說法的文字;(八)方廣:即是敘述廣大真理的文字;(九)授記:即是敘述他人未來世中成佛事實的文字。從文體上來說,佛經爲了反覆說明真理,多半是長行與重頌兼用的,這些重頌與偈頌是可以歌唱的。但是歌唱的音韻與印度一般歌曲的音韻不同,而是須要用梵音的。《毗尼母經》中說:「有一比丘去佛不遠立,高聲作歌音誦經。佛聞,不聽用此音誦經。有五過患同外道歌音說法:(一)不名自持,(二)不稱聽衆,(叁)諸天不悅,(四)語不正難解,(五)語不巧故義亦難解,是名五種過患。」梵音的聲調,據《長阿含經》中說:「其有音聲五種清淨乃名梵聲。何等爲五?一者其音正直,二者其音和雅,叁者其音清徹,四者其音深滿,五者周遍遠聞。具此五者乃名梵音。」梁慧皎《高僧傳》卷一五雲:「昔諸天贊呗,皆以韻入弦管,五衆既與俗違,故宜以聲曲爲妙。」這都是關于佛教誦經是有聲調而又與一般歌曲不同的明證。佛經的重頌與偈頌既然是能歌唱的,但是譯成漢文以後,因爲限于字義,便不可能歌唱了。《高僧傳》卷一五中說:「梵音重複,漢語單奇。若用梵音以詠漢語,則聲繁而偈迫;若用漢曲以詠梵文,則韻短而辭長。是故金言有譯,梵響無授。」這不能不算是一大缺點。所以在佛教傳來不久之後,便有人創造了「梵呗」,用印度的聲律製成曲調來歌唱漢文的偈頌。《高僧傳》卷一五中說:「天竺方俗;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爲呗。至于此土,詠經則稱爲轉讀,歌贊則號爲梵呗」轉讀與梵呗同是有聲調的,但是轉讀不入曲,而梵呗入曲。最初創造的梵呗,是魏陳思王曹植在東阿魚山刪治《瑞應本起經》所製成的魚山呗。《高僧傳》說其呗「傳聲則叁千有余,在契則四十有二。」一契便是一個曲調,四十二契是四十二個調子聯奏。同時在吳國有支謙,依《無量壽經》、《中本起經》製成菩薩連句梵呗叁契,康僧會傳泥洹呗聲,清靡哀亮,爲一代模式。東晉建業建初寺支昙籥製六言梵呗。梁時有西涼州呗,源出關右而流行于晉陽。據《高僧傳》卷一五說:「凡此諸曲並製出名師」。但是又說:「後人繼作多所訛漏。或時沙彌小兒互相傳校,疇昔成規殆無遺一」。從以上所引《高僧傳》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出在六朝時,佛教通俗之法有詠經與歌贊二種方式。做這種工作的稱爲「經師」。此外還有「唱導」一種。梁慧皎作《高僧傳》時,原只擬有八科,後來又增加經師與唱導兩科。在卷十二《唱導篇論》中說:「經、導二伎雖雲爲末,而悟俗可崇。」在《經師篇》中記載各傳,如晉中山帛法橋「少樂轉讀」,「作叁契經,聲徹裏許,遠近驚嗟,悉來觀聽。爾後誦經數十萬言,晝夜諷詠。」又有建初寺支昙籥「特禀妙聲,善于轉讀。」「裁製新聲,梵響清靡,四飛卻轉,反折還弄。」他的弟子法平、法等「共傳師業,響韻清雅,遠轉無方。」東安嚴公講經時,法等作叁契經竟。嚴公說:「如此贊經,亦不減發講,遂散席。」第二日才另開題。由此可見當時講經之前是先要唱詠的。所謂叁契經就是歌詠叁段經文。此外善梵呗的,宋時有僧饒,善叁《本起》及《須大拏》,「每清梵一舉,辄道俗傾心。」有道慧「偏好轉讀,發響含奇,製無定准,條章析句,绮麗分明。……轉讀之名大盛京邑。」有智宗則「升座一轉,梵響幹雲。」齊時有昙遷「巧于轉讀,有無窮聲韻。」昙智也「雅好轉讀,雖依擬前宗而獨撥新異,高調清徹。」僧辯傳古「維摩一契,瑞應七言偈一契,最是命家之作。」辯的弟子慧忍,製瑞應四十二契。忍有弟子四十余人。昙憑「誦叁《本起經》,尤善其聲。」傳中還批評那些聲調不好的說:宋時有慧寶、道證「豐聲而高調,製用無取焉。」傳末又附列齊代經師八人,每人各有兩句評語。足見六朝在通俗方面是很考究韻調的。
經師以諷詠佛經爲主,唱導是以歌唱事緣爲主,二者之不同,是由于歌詠的內容有異。《高僧傳》卷一五《唱導篇論》中說:「佛法初傳,于時齊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禮。至中宵疲極,事資啓悟,乃別請宿德升座說法,或雜敘因緣,或傍引譬喻。」又說:「談無常則令心形戰慓,語地獄則使怖淚交零,徵昔因則如見往業,覆當果則已示來報,談怡樂則情抱暢悅,敘哀戚則灑淚含酸。」由此可以推測唱導的內容是很廣泛的,可以是佛經中的故事,也可以是中土相傳的故事。論中又批評當時唱導的弊病說:「綜習未廣,谙究不長,既無臨時捷辯,必應遵用舊本。然才非己出,製自他成,吐納宮商,動見纰缪。」既雲:「遵用舊本」,可見到了齊梁之世唱導已有專文。又雲:「吐納官商」,可見唱導也是有聲調的。傳中所敘宋齊唱導名師,如宋世道照「以宣唱爲業,音吐嘹亮」。昙穎「誦經十余萬言,……屬意宣唱,天然獨絕。凡要請者,皆貴賤均赴,貧富一揆」。慧璩「尤善唱導,出語成章,動辭製作,臨時采博,罄無不妙」。昙宗「唱說之功獨步當世」。齊世道儒唱導時,「言無預撰,發響成製」。慧重「專當唱說,……言不經營,應時若瀉」。
到了梁陳之世,經師與唱導便合流成爲一致了。唐道宣撰《續高僧傳》便合爲雜科聲德一篇,是其明證。傳中所記,陳世有慧明吐言驚世,聞皆諷之。《續高僧傳》卷八北齊真玉傳稱其「及年七歲,教彈瑟琶,以爲窮乏之計。而天情俊悟,聆察若經,不盈旬日便洞音曲。後鄉邑大集,盛興齋講,母攜玉赴會,一聞欣領曰:若恒預聽終作法師,不憂匮餒矣」。由此可見在北國唱導也盛行,而且唱導法師是很受歡迎、有多供養的。又《續高僧傳》卷九亡名傳雲:「弟子僧琨,性沈審,善音調,爲隋二十五衆讀經法主」。這也證明到隋時轉經與唱導的風氣更普遍。隋世有法稱[誦諸經聲,清響動衆」,「又善披導」。隋文帝因此敕正殿常置經座,日別差讀經,聲聲不絕。智雲亦善經呗,「每執經對禦,響震如雷」。法韻「偏工席上,誦諸碑志及古導文百有余卷,並王僧儒等諸賢所撰。至于導達善能引用,又通經論七百余契。每有宿齋,經導兩務並委于韻」。又有立身與善權二人,炀帝時,獻後崩,下令宮內行道,善權與立身「分番禮導。既絕文墨,唯存心計。四十九夜總委二僧,將叁百度言無再述。身則聲調陵人,權則機神駭衆。或叁言爲句,便盡一時,七五爲章,其例亦爾」。法琰「取《瑞應》依聲盡卷,舉擲牽迸,啭態驚馳」。慧常「以梵呗之功住日嚴寺,尤能卻啭,弄響飛揚,長引滔滔,清流不竭」。道英、神爽亦以聲梵馳名。道英「喉嗓偉壯,詞氣雄遠」;神爽「唱梵彌工長引」。從這些傳記內,也可略知當時唱導兩方面的情況。在道宣《續高僧傳)卷叁十聲德論中還批判當時經師的流弊說:「經師爲德,本實以聲糅文;將使聽者神開,因聲以從回向。頃世皆捐其旨,鄭衛珍流,以哀婉爲入神,用騰擲爲清舉,致使淫音婉娈,嬌弄頗繁」。批評唱導的流弊說:「學構疏蕪,時陳鄙俚。褒獎帝德乃類阿衡,贊美寒微翻同旒冕。如陳滿月,則曰聖子歸門,迷略璋弧,豈聞床幾。若敘閨室則誦窈窕縱容,能令子女奔逃尊卑動色,僧倫爲其掩耳,士俗莫不寒心。」由此也可見當時的唱導,除了幾位名家之外,一般的內容是很粗俚的。這又何怪發展到唐時俗講如文溆之流了。宋贊甯撰《宋高僧傳》卷二十九有《法真傳》,稱真于穆宗長慶間講導之余,吟詠性情,並贊其「德望實唱導之元」。又卷叁十有後唐《無迹傳》,稱其「言行相高,複能唱導。」宋僧傳所記僅此,也可以推出由于俗講興而唱導衰廢了。在卷二十九《慧凝傳》中並且說凝于冥府見元魏時昙谟最,因唯好講導不能禅誦,而受冥罰的故事。可見此時俗講式的唱導,已經受到了鄙視了。
在六朝的時候,佛教通俗既用轉讀與唱導兩種方式,當時轉讀是用原經文的,因爲經典大都是六朝的翻譯,譯文與當時口語沒有多大距離。諷詠原文,一般士俗還可能了解。到了中唐以後、民間的口語有了轉變,諷詠原文是不能使人聽懂的,于是不得不將經文譯成唐代的俗語,這就成爲變文了。佛經的體裁既然是長行與重頌兼用,自然在變文中也是散文與韻文兼用,而說唱同時了。在現在所發現的變文之中有的是演繹佛經的,有的是敘述中國曆史中故事的。但既同是在敦煌經卷中所發現,二者必然都是僧侶所習用。就上文看來,可以假定,那演繹佛經的變文是經師用的,那敘述史事的變文是唱導用的。經導二者既然在隋唐已經合流,當然二者是同時而不可缺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