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惡莫作衆善奉行
◎釋永信
一看到這題目,有人就會說了:又是老調重彈。是的,確是老調重彈,因爲這個老調值得重彈,必須重彈,要經常彈。不彈不行。這個老調不彈,學佛就會走彎路,甚至走邪路。現在的人,尤其年輕人,一提起學佛,就想到坐禅,什麼止息觀想呀,什麼四禅八定呀,境界現前呀,空心空佛呀,一大堆。實際上,追求這一大堆東西本身就是妄想,是求,是貪,與佛教基本教理背道而馳。
現在的人爲什麼會對佛教抱著這樣的妄想
實在是這些凡夫俗子的生活舊習氣使然。他們的生活舊習氣是,肚子餓了,不是填飽就夠,而是要吃魚吃肉,越多越好,不怕吃剩一桌子;穿衣服,不是穿暖就夠,而是要穿外國名牌,越貴越好;如果有煩惱痛苦想學佛,就要成老佛爺,羅漢菩薩都不要。這些人貪哪,還有癡哪、嗔哪、慢哪、疑哪,等等。我們學佛,正是要改掉這些舊習氣,要從根本上改掉這些舊習氣。打坐、念佛,只是學佛的外相。如果沒有平時日常生活中積累的福德,即使打坐時能入定,可是出定後心仍然亂竄;即使念佛能念得綿綿密密,雨打不進,可是一做事老毛病又犯了。要從根本上改掉舊習氣,那麼我們就從根本做起。我們的根本在哪兒
就是我們的六根所在的地方。我們佛教爲什麼要把眼、鼻、耳、舌、身、意稱爲六根
就是因爲六根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基礎,就像樹木的根部。所以,我們從根本做起,就是從我們的日常生活做起,就是從“諸惡莫作,衆善奉行”做起。我們常說“六根清淨”,就是要求我們淨化我們日常生活汙染,只要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心行淨,那麼我們的意念就自然而然地隨著淨了。只有我們的心行意念內外都淨,我們的內心就安心坦然,無牽無挂。六祖在《壇經》裏說:“外不著相爲禅,內心不亂爲定。”一個人能做到于內安心坦然,于外無牽無挂,這就是禅,這就是定。因此,我們要學佛修行,要改變俗世舊習氣,就要從日常生活中做起,就要從“諸惡莫作,衆善奉行”做起。這是從根本上保證我們的學佛修行成就,實是學佛的正道、大道。
大概是“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看上去太平常了,不像四禅八定、止息觀想、叁密相應之類神兮兮,有看頭,于是人們就輕視它。人們學佛更像是來看戲,而不是爲了解脫了生死。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人們信願不正;信願不正,學佛必走邪道。一個人信願正,而輕視了“諸惡莫作,衆善奉行”,就會走彎路。“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看上去平常,實際上教理很深。按照教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所作所爲,就是我們內在起心動念的外在表現;反過來也一樣,我們內在的起心動念,就是沒有表現出來的行爲。外在的行爲與內在的心念是沒有區別的,是二而不二。我們平時坐禅時的幾禅幾天境界功夫,實際上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心行福德相應的,對等的。一個人平時心行福德高,他坐起禅來境界就高;如果一個人平時孽障深重,他坐禅坐一輩子也不會有境界。我們平時經常說修證功夫,就想到坐禅已坐到哪禅哪天,這都想偏了,真正的功夫,是我們平時的行善積福積德。我們平時行善做好事,修叁十七道品,六度萬行,並不全是求外在的福報,而是“自淨其意”。許多人都把“自淨其意”理解爲坐禅或念佛功夫,我認爲不對,“自淨其意”應該就是指“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的功夫。我們平時說的修行,我認爲“諸惡莫作,衆善奉行”是正行,坐禅念佛之類是助行。我覺得很多人都低估了十六字偈中“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的深意。“諸惡莫作,衆善奉行”不僅與六祖《壇經》裏的最根本思想“行正即是道”相契,也與“以戒爲師”是同義的,意思完全一樣。作惡犯戒,有善不行也犯戒。有人把“戒、定、慧”無漏叁學理解爲:戒是持戒,定是坐禅,也是錯了。“戒、定、慧”無漏叁學真正含意是由戒發定,由定發慧,也就是說,持戒功夫到了,即“諸惡莫作,衆善奉行”功夫到了,就自然而然發定了,就自然而然發慧了。這裏的“定”,不指坐禅入定。坐禅入定不是佛教本身,外道也坐禅入定。坐禅入定對于我們只是一種助行而已。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確實是釋迦本尊大慈大悲,爲我們後世學佛者鋪設的正道大道。易行,人人能行,這種修行功夫,真是行一日,得一日。記得有人講過: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講這話的人,他自己有沒有做到,我們這裏不去說他。一個人要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確實不易,這是真功夫。所以,“諸惡莫作,衆善奉行”也是易行不易啊。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作爲“自淨其意”法門,也是體證無我之空理深門。一般人總是從理上把握佛教無我之空理,實際上這才是空的,沒用的。只有從行上下功夫,最後才能真正體證到無我之空理。如果光想打坐求空,沒有日常行爲上的功夫保證,是永遠空不了的。因爲我們坐在那裏,空呀空呀的,那是“我”在求空。即使在意識境界上有那麼一點點自以爲是“空”,可是“我”還整個在那兒。如此求空,不是自欺欺人嗎
!做不到無我之空,都是假空。一個人如果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想到別人,忘了自己,他不就是經常體證到無我之空了麼。
在這裏,我又想到了六祖的《壇經》。後人讀《壇經》一般都很在意《壇經》裏的頓悟法門。實際上,六祖的頓悟法門是建立在“行正即是道”的基礎之上。沒有“行正即是道”的平常功夫,頓悟法門便成了空中樓閣。六祖在《壇經》裏爲上乘根器開立頓悟殊勝法門同時,更強調“行正即是道”的平常功夫,像“心平何須持戒,行直何用修禅”,“心行平直是德”,“內心謙下是功,外行于禮是德”,等等,《壇經》裏隨處可見。說到底,頓悟法門也是日常功夫,是上乘根器的日常功夫。所謂上乘根器,我覺得並不是指那些自以爲是的聰明人,應該指心平行直的善業深厚的人。只有心平行直的善業深厚的人,功夫積累到一定程度,機緣成熟,就像瓜熟蒂落,開悟了。所以,“行正即是道”與頓悟法門,功夫上是一致的;前者著重于因的說法,後者著重于果的說法。兩者同是日常功夫。所以六祖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我們讀《壇經》,千萬不要著迷于頓悟法門的外相描述,諸如“一刹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之類。六祖爲人們開立
方便這樣講沒錯,但我們學佛修行者作如此想即錯,即是妄想。我們要在“行正即是道”上下功夫,在“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的日常生活裏下功夫。這裏引《壇經》裏一則頌,供大家參究: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衆惡無喧。
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
但是,令我感慨的是,禅宗發達以後,特別是唐朝以後,參禅之風大盛,人們一心盯著頓悟法門,都想一念成佛,一步登天,而“行正即是道”卻少有人提了,甚至陷入頓漸法門之爭。這是我們佛教界的悲劇。佛教的基本被抛棄了,而去追逐那些細枝末節。實際上,所有的佛經,叁藏十二部,講的都是基本的東西,也是根本的東西,講信,講願,講行。講行最多的就是如何行于正道,叁十七道品,六度四攝,佛教重要的就是這些東西。這也是佛教生命力所在。細翻《壇經》,著重講的是“行正即是道”。在爲上乘根器開立頓悟法門同時,也容納漸修法門,“法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人性自有利鈍。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即無差別。所以立頓漸之假名”。細讀史籍《燈錄》,也不難發現,古代高僧大德們都是非常強調日常生活中的正行。如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不僅僅是見地或境界,實在是要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修行。即使到了近代、當代,像虛雲老和尚等以及在世的高僧大德們,也無不苦口婆心告誡學佛弟子,學佛須從正行開始,日常正行是學佛的根本。過去有人向我請教“什麼是禅”時,我就告訴他:什麼是禅
不要胡思亂想就是禅。
當然,我們講“行正即是道”,講“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講“以戒爲師”,五戒十善,等等,目的是爲了在日常生活中證悟無我之空理深門,而不是爲了求福報。如果把這一切看成是爲了求福報,那就是著了事相,不過是人天小果,命終生天,不能了脫生死,不能超出六道輪回。這使我想起社會上“勞模”。“勞模”都是一些心平行直的人,工作勤奮踏實,爲國家爲社會作出很多貢獻,所以評上勞模。但我聽人說,有時在報上電視上看到,自從評上勞模後,勞模們一下子感到了周圍壓力,心裏反而覺得累。爲什麼呢
那就是著了事相,內心糾纏于“榮譽”、“榜樣”之上。我想,這些勞模如果學學佛,就不會有這種成名之累,不會在乎“榮譽”、“榜樣”之類,原來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內心就會輕松、平靜。所以我們學佛,就是要學會在日常生活中止惡揚善,行于正道,不著事相而無所住,因循事理,任運無礙,最後證得無上佛果。其實,我們大家肯定都有過這樣感受,如果今天做了一件好事,不一定得到別人表揚,但自己內心就覺得舒服,胃口也好,覺也睡得實睡得香;如果今天做了一件對不起別人的事,別人也沒有怎麼說,但自己內心總覺得別扭,飯吃不好,覺也睡不穩。
因此,我們千萬不能輕視我們日常生活中,哪怕很小很小的行爲,哪怕一點一點的念頭,它們都會影響到我們的內心。這就是我今天重新擡出“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的理由,也希望大家能領會我老調重彈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