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落如果,恩化成粥
◎楊穎
外婆家竈前的粥香漸漸地散在了身後,樓道裏母親熟悉的足音和菜籃子搖晃的吱呀聲也漸漸遠逝,飯桌上被我早早放好的碗碟,每個冬日裏熱騰騰的期待……像窗外掠過的風景,走得那樣急,那樣急,些許眼淚便會溢上眼眶。耳邊只留下火車的節奏,那是遊子最熟悉的聲音,最凜冽的刀鋒。
怎能忘記第一次離家遠行北上求學的前夕,出榜後的欣喜不知何時早就淡了,而另一種莫名的憂傷散落在家的空氣裏,遊蕩著,滲透著,氤氲著,熏染著……然後,我們仿佛都病了,莫名地順從地病了,沒有絲毫反抗和治愈的念頭。我們變得那麼懷舊,喜歡在擇菜、煮粥、吃飯的時候聊以前的事,像是怕來不及回憶似的,外婆家臘八粥的記憶是治療氣氛的良方。每當我回憶外婆的臘八粥總會浮現起同樣的場景,大概是因爲年年歲歲“粥”相似,歲歲年年人“相”同吧。
外公是虔誠的佛教徒,所以不必驚異早一星期,甚至一個月,他的老花鏡就瞅見了黃曆上的吉日。走過外婆身邊,她嘀咕的那幾句話,我總掂量著莫不是跟臘八有關吧,也或許是孩子們的過節心在作祟了。我很難明白那竹製的叁層的大蒸籠和直徑近乎一米的鐵鍋都在“嗚嗚”地進行怎樣的原理,唯有專注而癡迷的眼神是不變的,在竈臺旁的檀木八仙桌上那個托腮凝望的女孩仿佛已和執鏟的外婆結成默契的約定,飯前的第一杯羹總在我的碗裏。
“你外公那的寺廟說是今天有活動呢,待會兒他回來說不定給你們帶好東西了!”騰騰的蒸汽中隱現著她銀亮的頭發,聲音就像從雲端裏飄出來似的,一閃一閃地仿佛是喜悅。
“是嗎?是嗎?”我一躍而起,趴到鍋邊去,饞饞地咧嘴笑,“哈哈,不會是糖果吧?”甜甜的糖可是我的衷情之物,要是說一嘗鍾情的,開始恐怕是小時候外公屋裏的抽屜了。外公的抽屜、桌上常常有一小片鋪開的糖果,裹在五彩缤紛的或方形或蝴蝶結形的糖紙裏,那是外公從寺廟帶回來的,按他的話說是“種”過佛的糖,無論從他小心翼翼地從自己口袋摸出一顆的神情,還是從他摸著我的頭喃喃說道的囑咐:它們是聽過經書的,吃了就有福了,我仰著的頭都會聽話地點點,至今覺得相比城市商販賣的糖果,外公的糖果有獨特的魔力,至少它們凝聚著外公虔誠的時光和善良的願望。
外婆露出調皮的神色,說:“你猜呦……”她擡頭瞧見門檻外的鄰居,就喊了一聲:“金花,不要走!中午留這兒吃!”
大嬸吟吟地笑著說:“吃什麼好東西呀要留人。”
“臘八粥呢,放了好些東西,棗子、蓮子、花生……閨女還帶了豬肉、薏米仁,還有……也不知這袋什麼,忒講究!”
“百合幹?松仁?……嘿,甭管是啥,煮一鍋就好吃!過了臘八就是年!”
“你可得留下,把你家的也喊來,我這可吃不完這麼多好東西,你瞧我煮了大鐵鍋呢!喊來,喊來。”外婆請起人來,我覺得豪爽勁兒跟大碗喝酒的大舅似的。
“哎呦,我們家燒飯了呢……”鄰居照例是要推辭的。但外婆准不肯的,連忙假裝生氣地說:“粥也不肯吃我家一碗了是吧?又不是讓你吃人參,臘八粥總得吃吧,過過節,熱鬧熱鬧!”
我也來幫個腔:“是呢,外公說“種”過佛的!”
“哎呦,這孩子……大姐,真拿你沒辦法。”
“媽,咱明早喝啥粥?”
“什麼?怎麼突然想起這事兒,不會是饞嘴貓想到外婆家的臘八粥了吧?還是,羨慕爸爸早上的蓮子紅棗粥啊?”媽媽放下漂著紅棗的洗菜盆。
我對著她不好意思地傻笑
“媽,爲啥外公老說“種”佛,我上學的時候就沒聽說過這詞,你懂嗎?”
“嘿,外公可是地道的“佛學家”,鄉土佛學家!難保有土生土長的說法。不過,我問問你知不知道臘八粥的來曆啊?不然,可不給你煮粥喝!”廚房裏的媽媽也和外婆一樣,在鍋的霧氣裏像長出潔白的翅膀來,她也在不經意間長出銀色的頭發嗎?
我飛一般地跑回屋,開始翻箱倒櫃地找課本,在哪兒呢?可得翻到啊,用電腦也得搜到啊……
我氣喘籲籲地捏著張小紙片沖回去說:“媽,聽我的!“臘八”是佛教的盛大節日,“臘八粥”是佛教的一種宗教節日食品。解放以前各地佛寺作浴佛會,舉行誦經,並效仿釋迦牟尼成道前牧女獻乳糜的傳說故事,用香谷、果實等煮粥供佛,稱“臘八粥”。並將臘八粥贈送給門徒及善男信女們,以後便在民間相沿成俗。據說有的寺院于臘月初八以前由僧人手持缽盂,沿街化緣,將收集來的米、栗、棗、果仁等材料煮成臘八粥散發給窮人。傳說吃了以後可以得到佛祖的保佑……”
“行了行了,煮就是。”
粥煮好的時候,不用母親喊,我就不怕燙地伸過去手了。母親煮的東西總是那麼值得期待,像夏天裏每天清晨的紅棗百合湯,清淩的淡黃湯,浮著半透明的百合,胖鼓鼓的紅棗咬一口就綻開了肚皮,裏面是松軟而有紋理的果肉……而臘八節的臘八粥呢?銀亮的勺子探到粥黏黏的懷裏,感受到那些黃中帶紫的薏米、咧開嘴的白米粒、滲進湯汁的蓮子瓣……都以一種近乎眷戀的情感扯著拉著我的勺子,我的手,包括我的心。抿一口勺邊緣的粥,香中帶著甜,腦袋裏還回響著剛才念過的段落,不知爲何,與鄉下飄著香火的寺廟、外公的經聲和數珠聲混在了一起,像一個夢,那裏有很多個慈祥的外公來來往往,不斷地彎腰,伸出手……手掌裏有什麼?是糖果嗎?還是,臘八粥?還是,一碗治心頭百病的良藥?……不變的,總是那點香,那點甜,那份虔誠,那份善良,那些散落如糖,散落如果的福。
望著遠去的風景,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感到生命的列車走過很多的站點,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地圖在不斷填補,就像“臘八粥”,從一個詞,到一個段落,再到一篇文章,一疊資料的長度和厚度。可是,母親,當我明白“臘八節”有祭祀神農、祭祀八神、紀念佛祖等傳說的時候;當我讀到了“伊氏耆始爲蠟。蠟也者, 索也, 歲十二月, 合聚萬物而索餮之也”;當我在《東京夢華錄》裏看見宋朝的銀銅沙羅上端坐的木佛,楊枝灑水的僧侶,七寶五味的粥在門徒合攏的掌心;當我懂得臘祭之神當有八種, 先音神、表吸神、司音神、水庸神、貓虎神、坊神和昆蟲神才叫作“臘八”……那碗粥卻去了哪裏?
它無處可尋,卻又無處不在,以至于當我含著淚撫肩勸慰離家的同學時,手在空中恍惚地失了一下神,何時,這個愛嗔愛怨的孩子能習慣地伸出了手?當我掐著時間在父母回家前煮好米飯的時候,相似的香味模糊了我的視線,何時,這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又學會了體諒他人的苦辛?當我在佛堂下祈福時偷偷地給願望裏加上了別的角色,外婆熱情待客的神情浮上心頭,何時,這個自我至上的孩子也生發博愛和分享的樹蔭?福落如果,恩化成粥,它們早已不知不覺地融化在我的血液裏,我的靈魂裏,我的過去、現在,還有未來。
回望浩浩蕩蕩的曆史長河,看見熠熠生輝的波光,是天際飄下的落霞,是天涯回頭的歸帆。一念之善曾換來結草銜環的忠誠;“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是朱家之訓,也是普天之訓;佛陀在菩提樹下成道時說:“奇哉,奇哉,大地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啓迪人們修身養性……它們是民族血脈裏散落如果的福,支撐起中國禮儀之邦的經脈架構和氣質品格,是每一位中國人記憶裏那些顆顆璀璨的珍珠,閃耀著棗一般的火紅赤誠,蓮子一般的純潔吉祥,薏仁一般的素樸滋養……
列車依然在“轟隆轟隆”地向前駛,駛向我的夢想,你的夢想,他的夢想,駛向中國的夢想,載著沈沈的碩果,滿滿的粥香。于是,四海皆福,五湖同家。
摘自《禅露》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