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母系遺風
半夜裏,忽有一陣寒意將我驅醒。
睜開眼,漆黑一團,窗外,雨聲嘩嘩。時有冰涼的細水珠濺在臉上,耳畔還聽到嘀哒嘀哒的聲響。不對頭,下雨咋下到屋裏來啦?莫非這屋子漏雨吧?
摸出手電筒,打開一照,哇,果然漏雨,屋頂好幾處滴水不止,地板上到處水汪汪的,被子已淋濕了一大灘。
斷電已兩天了。我披上衣服,點燃蠟燭,找到一塊不太漏雨的地方,將床鋪搬了個家。躺下再睡,被子雖已淋濕,好在還沒濕透到裏層,聆聽著窗外的雨聲,朦朦胧胧中再進入夢鄉……
天亮了,雨也停了。鄉供銷社大院裏,一叢叢青草被雨淋過,翠綠欲滴。一只美麗的小鳥,有一對黑白相間的翅膀,紅冠紅爪,在草叢中悠閑自得地溜達,那氣度就象一個高傲的小公主。當你走近它時,它撲閃幾下翅膀,加快腳步走開,高高的頭冠象一把開阖自如的折扇,一會兒豎起,一會兒放下。環顧四周,雨後的群山,碧碧綠綠,郁郁蔥蔥,煥發著生命的朝氣。空氣極純淨,還飄忽著淡淡幾絲草木的清香。當此時節,正是青藏高原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天氣不冷不熱,漫山遍野一片綠色。
這個供銷社開辦于哪一年,未加詳察。在實行完全計劃經濟的年代,農村中每個人民公社都設有供銷社,這是國家向農民供應各種物資的主渠道。放開搞活以後,鄉裏冒出了好幾家私營的“夫妻老婆店”,賣點油鹽醬醋毛巾肥皂之類,盡管規模都很小,但當地購買力本來低得可憐,不消多久,家大業大的國營供銷社沒法再維持下去,不得不于去年關門大吉。
比較起來,這供銷社留下的兩排十多間尖頂瓦房,比當地藏民的土屋可強多了,可是一下雨,居然會漏成這樣,真不知當年蓋這房子時屋頂上的瓦片是誰鋪的。
村子邊沿,有座寺院正在加砌一堵圍牆,這場雨一下,將砌了一半的土牆沖開了一道大裂口,雨水裹著泥漿往下淌,還未幹固的牆體塌陷了一段。一千二百年前,藏王赤松德贊在西藏山南地區初建桑耶寺時,白天砌起的圍牆一到夜間便自動倒塌,泥土都被山鬼搬回遠處,直到藏王把蓮花生大師請來西藏,將當地的妖魔鬼怪一一降服,寺院才得以建成。今日這場雨,未必能怪罪到山鬼頭上去吧?既然沖塌了,那就化功夫重砌吧。這個地方窮固然窮,但在建造佛教建築上,是絕不吝啬人力物力的。
跟藏民住的土屋相比,中壤塘鄉那座二層樓的辦公大樓,可算是挺現代的磚瓦水泥建築了,但若客觀一點講,今日上海郊區最普通的一戶民宅都比它象樣得多。鄉辦公室擁有一部電話,那是一種最老式的手搖電話機,通過蓄電池和電話線,可跟壤塘縣城的總機房保持一定的聯系,不過要把電話打出縣城以外的地方,那恐怕還是一種異想天開的奢望吧。在辦公樓前面的地面上,還擱著一只接收衛星信號的鍋形電視天線,這給人一種很現代的感覺。聽說這是省裏撥下來的,以消除全省電視接收的“盲點”,但鄉裏怕耗油,很少用。“七一”那天,鄉裏倒是根據上級指示,把柴油發電機泵泵泵泵開了個大半夜,播出了“香港回歸”的曆史性鏡頭。很多藏民象過盛大的節日一樣趕來看電視,把放電視機的那間屋子擠得滿滿,來晚的只好站在屋子外面看。
爲了幫助貧困地區盡快改變落後面貌,國務院曾在一九八四年根據全國二千幾百個縣的經濟發展和人均收入水平,將一百四十多個縣列爲“貧困縣”;後來爲了突出幫困重點,又將其中的二十叁個縣列爲“最貧困縣”。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的壤塘縣,即爲這二十叁個“最貧困縣”中的一個。
我在藏哇寺所在的中壤塘鄉呆了兩星期,曾想找鄉幹部了解一下鄉裏的情況,有幾天我每天到鄉政府的辦公樓裏轉上一兩次,可是盡管一間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著,卻看不到一個辦公的人。大概,在這既無鄉辦工業又無集體農業連集體副業也沒有的地方,平時也實在沒什麼事情要鄉幹部操心的吧?辦公室牆上挂著不少獎狀,什麼二等獎叁等獎等等。從貼在牆上的一張鄉幹部名單看,鄉黨委、鄉政府、鄉人大、鄉武裝部、鄉婦聯、鄉團委等各種機構一應俱全。排在名單頭一位的,自然是鄉黨委,黨委書記是個姓孫的漢人,其余副書記、鄉長、副鄉長等等大都由藏人擔任。
全鄉二千幾百口人。占人口大部分的僧侶,物質生活上主要靠家人的供養和替老百姓念經做佛事來解決,幾大包青稞粉,一兩袋酥油,再弄點木柴,就可維持一年了。普通鄉民,其生活來源主要靠放牧牛羊及種點青稞。夏天,有的藏民上山挖點貝母和蟲草,賣給藥販子,弄點零化錢。
鄉裏有一所小學,是上頭撥款建造的,教學樓是一幢二層樓的磚瓦房,大部分窗玻璃都已破碎,爲了擋風,拿一些塑料袋釘在窗框上,塑料袋大多也破了,風一吹,飒飒抖動。
聽副校長大洛介紹,這所小學建于七0年,九0年改成寄宿製學校,目前全校學生一百二十叁名,分五個年級(一至六年級中,缺了個叁年級),每年級一個班。學生大多走讀,住校的有七八個,那是實在住得遠的。學校師資力量不弱,一共有八個教師,六個畢業于州師範學校,兩人省藏校畢業。學校開設藏語、漢語、數學、體育、音樂五門課,每個教師一周上十八節課,不算輕松。可是,盡管國家投入了不少資金,這兒的小學義務教育卻收效甚微。小學入學率,也就是說,全鄉符合初級義務教育對象條件來上學的,據九六學年的統計,僅有32.8%。而在這已經入了學的一百二十叁名學生中,至少有一半學生是經常缺課的。
我去的這一天,學校正舉行期末考試,全校到了九十七個學生,肯定是一年中學生到校人數最多的一天了。
爲了鼓勵娃娃們來上學,除了學費全免並免費發給課本簿冊,還對每個小學生每月補助十幾元,在當地,這是一筆頗可觀的外快。同時,對于不肯來讀書的,鄉政府采取罰款措施,所謂罰款,也就是把孩子家長的牛沒收掉。如此恩威並濟,依然激發不起當地人把孩子送去上學的熱情。
後來,學校又想了個法子,聘請了一位當地很有名的活佛擔任學校名譽校長,到了關鍵時刻,請活佛出面講講話,動員鄉民把子女送到學校去念書。這一招還比較管用。鄉民們對鄉長的話可以不聽,對縣長的話也可以不聽,但對活佛說的話還是肯聽的。現在這32.8%的入學率,有相當部分就是仰仗活佛的號召力才實現的。
跟這兒的教育設施相比,鄉裏的醫療衛生條件似乎更差一些。鄉裏有一所衛生院,共兩個小房間,醫療設施極簡陋。五年前這兒發過一場大水,沖垮了當地很多房子,衛生院也被沖塌了,現在用的這兩間房,基本上屬于危房。
一張木桌、幾條板凳、一只聽診器、擱在一只小木櫥裏的百來瓶常用藥,就是這所鄉衛生院門診室的全部家當了。
我請鄉衛生院的程醫生談談這兒的情況。這位小夥子二十七歲,戴副眼鏡,九二年從阿壩州衛校畢業,分配來這兒工作已有五年。
“這兒的醫療條件,你都看到了,比內地“文革”中的赤腳醫生都不如。平時,我們就靠聽診器和注射器給病人看病,連最簡單的“叁規”檢查(指血液、尿液、糞便常規檢查)設備都沒有,更不要說象B超、X光透視、外科清創這類在內地最小的醫院裏也極普通的常規設施了……”說到這兒,他露出了一絲苦笑。
“昨天來了個病人,名字叫益母,是個女的,六十歲,肝炎晚期硬化,已引起肝腹水和下肢水腫。象這種病,最起碼要驗驗肝功能,最好再作個腹腔穿刺,可在這裏顯然不可能。我只是憑經驗給她確診。我要她去縣醫院檢查治療,她不願去。她要我幫她消除水腫,我這裏無藥可開,唉……”他臉上顯出沈悶的表情,作爲一個讀過四年衛校的醫生,他希望能對所有來向他求援的病人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可他常覺得自己無能爲力,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兩個月,有人抱來一個小娃娃,出生才十五天,天冷,患新生兒硬腫症,象這種情況,只要用恒溫箱進行保暖,就可治療,可是,這兒哪有恒溫保暖箱啊!過了兩天,這小娃娃就死了……”
這時,有個藏民抱著個二叁歲的小孩來打針。程醫生把他引到另一間屋子,那屋裏的桌椅更破舊,桌上放著些外用藥水,還有一只小型高溫消毒鍋。一張帶靠背的長凳橫放在屋子中間,凳子後面堆滿木柴,一直堆到牆壁。這兒冬天很冷,剛才他說了,一到冬天,常常連藥水、注射器都凍住。
程醫生用鑷子取出注射器,安上針頭,拿酒精棉花在注劑瓶蓋上消了毒,抽出藥水,又拿酒精棉花給小孩屁股抹搽幾下,然後將針頭紮進去。他的動作十分利索,小孩剛發出哭聲,他已完成了一整套肌肉注射系列動作。
我問他,在衛校學的是什麼專業?
“西醫爲主,內、外、婦、兒科都學過。到這兒來,就不分什麼科了,什麼病都看。”
我又問,這兒一共有幾個醫生?如何分工?
他說,連他在內,一共叁個醫生,都是衛校畢業分來的。門診,大家輪流值班,不分什麼內科外科。其它方面的分工是,他負責衛生防疫,楊醫生負責婦幼保健,蔡醫生負責預防接種。
工作忙嗎?
“平時不算忙,但有時是很辛苦的,比如半夜裏有人來找你出診,再冷的天,你也要馬上爬起來。今年春節,當地麻疹流行,我們叁人在節日裏也天天有一個人堅持上班。可我們連一分錢加班費也沒有。”
有交通工具嗎?
“沒有,別說摩托車等交通工具一樣都沒有,連工作服白大褂都不發一件呢!”
這兒缺醫少藥的情況上面知道麽?
“知道。”他拖長了聲音說。“有什麼不知道?我們給縣衛生局、縣領導打過多次報告,給省裏也寫過報告,沒用。噢,唯一的結果是,有一次上面批了點錢,給衛生院修了個圍牆。去年,有個中央衛生部的副部長也到這兒來看過,他們是來搞扶貧的,我們彙報過,也沒什麼結果……”
但不管怎麼說,鄉供銷社的磚瓦房、擱在地上的鍋形電視天線、小學校、衛生院……哪怕還有種種不如人意處,畢竟已爲這高原上的窮鄉僻壤帶來了現代文明的溫煦。
一天,我又去看望賀老師。從他的屋裏望出去,只見對面的屋頂平臺上,正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一身不合身的破衣服,沾滿泥巴,但臉上卻透著一股靈氣。他睜大兩只眼睛,正好奇地望著我呢。
我問賀老師,這是誰家的小孩?長得挺機靈的。
這孩子沒爹。賀老師告訴我。在這兒,孩子有母沒父不是個別現象,旁人對于單身生男育女的女同胞也不以爲怪,這是當地的一種古老風俗,淵遠流長的一夫多妻、一妻多夫至今並沒絕迹。聽說,在單身母親身上播下風流種的,還有那麼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呢,縣裏的某局長,保持經常關系的就有四五個……你看到的這個孩子,他媽帶著他去找過父親,也是在縣裏拿工資的,本來不想認,後來看到這孩子模樣長得俊,挺喜歡,就暗暗認了,有時給孩子媽一點補貼……
據社會學家考證,一夫一妻製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産物,在遠古時期,人類在家庭與婚姻關系上實行群婚製,群婚造成孩子的父親身份難以確認,而母親則不可能擺脫生養子女的責任,這樣,整個社會和家庭就形成了以母親爲主體的結構,在曆史教科書上,這種社會形態被稱之爲母系社會。青藏高原,由于其與世隔絕的地理環境,數千年來的發展變化十分緩慢,壤塘這一帶向來跟外界交往尤少,原始風尚保存得更多一些。幾十年前,這塊地方一下子跨進了新社會的門檻,當地人的生活方式頓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幾十年的改造畢竟難把幾百幾千年的習俗完全掃進芝尕河裏去,在這一大片泥屋組成的村落中,母系遺風猶存,也確乎無須叫人驚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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