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遮顯
中國學者,把融貫看爲龍樹學的特色。不錯,龍樹是綜合的融貫者,但他是經過了批判的。這不像一般學者,不問他是否一貫,籠統的把他糅合起來。現在爲了要明了龍樹思想的真義,不得不分析一下。龍樹學的特色,是世俗谛中唯假名,勝義谛中畢竟空,這性空唯名論,是大乘佛法的根本思想,也是『阿含經』中的根本大義。凡是初期的大乘經,都異口同音的,認爲勝義皆空是徹底的了義之談。後期的大乘學,雖承認大乘經的一切空是佛說,但不以一切空爲了義的徹底的,給他作一個別解。大乘佛法,這才開始走上妙有不空去。這又分爲兩派: [P13] 一是偏重在真常寂滅的,一是偏重在無常生滅的。要理解他們的不同,先須知道思想的演變。龍樹依『般若經』等,說真俗無礙的性空唯名。但有一分學者,像妄識論者,從世俗谛中去探究,以爲一切唯假名是不徹底的,不能說世俗法都是假名。他們的理由,是「依實立假」,要有實在的,才能建立假法。譬如我是假的,而五蘊等是實在的,依實在的五蘊等,才有這假我。所以說,若假名所依的實在事都沒有,那假名也就無從建立了。這世俗谛中的真實法。就是因緣所生的離言的十八界性。這真實有的離言自性,在唯識論中,又解說爲叁界的心心所法。意思說:離言的因緣生法,是虛妄分別識爲自性的,所以成立唯識。這樣,世俗可分爲二類:一、是假名的,就是假名安立的遍計執性。二、是真實的,就是自相安立的依他起性。假名的遍計執性,是外境,是無;真實的依他起性,是內識,是有。所以唯識學的要義,也就是「唯心無境」。這把世俗分爲假名有的、真實有的兩類,與龍樹說世俗谛中,一切唯假名,顯然不同。在這點上,也就顯出了兩方的根本不同。虛妄唯識論者,以爲世俗皆假,是不能建立因果的,所以 [P14] 一貫的家風,是抨擊一切唯假名爲惡取空者。他們既執世谛的緣生法(識)不空,等到離遍計執性而證入唯識性時,這勝義的唯識性,自然也因空所顯而不是空,隱隱的與真心論者攜手。
真心論者,從勝義谛中去探究,以爲勝義一切空,是不了義的。本來大乘經中,也常說聲聞聖者證入法性後,沈空滯寂,不能從空中出來,不能發菩提心度衆生,好象說性空是不究竟的。其實,聲聞的不能從空中出假,是悲心薄弱,是願力不夠,是生死已盡,這才不能引發大行,不是說法性空的不究竟。要知道菩薩大行到成佛,也還是同入無余涅槃。但真心論者,把性空看成無其所無,只是離染的空。菩薩從空而入,悟入的空性,是存其所存,是充實的不空。諸法的真性,也可以叫空性,是具有無邊清淨功德的,實在是不空。所以『涅槃經』說:「不但見空,並見不空」,這是不以性空論者的勝義一切空爲究竟的,所以把勝義分成兩類:一是空,一是不空。後期大乘的如來藏、佛性等,都是從這空中的不空而建立的。真心者,側重勝義谛,不能在一切空中建立假名有的如幻大用, [P15] 所以要在勝義中建立真實的清淨法。這像『璎珞經』的「有谛(俗)無谛,中道第一義谛」(真中又二);『涅槃經』的:「見苦(俗)無苦(真空)而有真谛」(真不空),都是在勝義中建立兩類的。他們把真常的不空,看爲究竟的實體,是常住真心。等到討論迷真起妄的世俗虛妄法,自然是,如此心生,如此境現,公開的與妄識者合流。這後期大乘的兩大思想,若以龍樹的見地來評判,就是不理解緣起性空的無礙中觀,這才一個從世俗不空,一個從勝義不空中,慢慢的轉向。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早在龍樹之前就有了。這性空又叫真如、實相、法性、實際等。不解性空真義的,從實在論的見地,去體解這一切法空,看爲是真、是實、是如,應該是很早就有了,但還沒有說唯心。到了笈多王朝,梵我論擡頭,大乘也就明白的演進到真心論。同是一句「一切法空」,性空者通達勝義谛的畢竟性空,真常者看作諸法常住的實體。智顗說:通教的共空,當教是緣起的一切空;若從空中見到不空,這就是通後別圓的見地了。智顗以空中見不空爲究竟, [P16] 我們雖不能同意,但解空有二類人不同,卻是非常正確的。有了一切空的經典,就有把一切空看爲真實常住的,所以說真常妙有在龍樹以前,自然沒有什麼不可。可是到底不是一切法空的本義,更不是時代思潮的主流。從空轉上不空,與真常心合流,思想演變到『涅槃』、『勝鬘』、『楞伽』等經的真常唯心論,卻遠在其後。所以經中判叁教,都是先說有,次說性空,第叁時才說空中不空的真常。或者說先有真常,後有性空,把『華嚴』、『般若』等大乘經(在龍樹之前就有了的)的一切性空不生,看爲真常的。不錯,這些大乘經,真常者是容易看做真常的。不過龍樹以前是一切法空思想發揚的時代,雖或者有人看做真常的,但不是性空的本義。像真常空與真常心合流的真常唯心論,都比一切空要遲得多。從龍樹的作品去看,他所引的『無行』、『思益』、『持世』、『維摩』、『法華』、『十住』、『不可思議解脫經』,都還不是明顯的真常唯心論的思想。所以,要論究龍樹學,必須理解妄識者的世俗不空、真心者的勝義不空,才能窺見龍樹學的特色。 [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