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材于印度神話,說天神帝釋天宮殿裝飾的珠網上,綴聯著無數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出其他珠影,並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映現出無窮無盡的法界,呈顯出博大圓融的絢麗景觀。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表達圓融境的禅詩,彰顯著帝網交光、重重無盡、圓融諧和的美感特質。參拙文《論〈華嚴經〉、華嚴宗對禅思禅詩的影響》,《人文雜志》2000年第2期。
在所有現象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時間與空間。禅詩的時間圓融境,表現爲過現未叁際的回互交融:“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在劫,回置過去世。” 在多維的涵容互攝中,過現未的對峙得到了消除:“如何是禅師?”“今年旱去年!”《傳燈》卷22《志端》現在被回置到了過去,時間的單向流向變成了雙向互攝:“叁冬陽氣盛,六月降霜時”《五燈》卷7《師備》、 “焰裏寒冰結,楊華九月飛”同上卷13《本寂》、 “叁冬華木秀,九夏雪霜飛”同上《如觀》、 “半夜日頭明,日午打叁更”同上卷11《魯祖教》成了禅宗時間觀念的典型表述。“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對時間長短的互攝,禅宗也有超妙之悟:“宗非延促,一念萬年”《五燈》卷1《僧璨》, “道本無爲,法非延促。一念萬年,千古在目。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同上15《文慶》。 祖秀的禅詩兼括了時間的叁際回互與一念萬年兩重意蘊:
枯木岩前夜放華,鐵牛依舊臥煙沙。侬家鞭影重拈出,一念回心便到家。 《五燈》卷18《祖秀》
枯木綻花,是枯萎與新生的互攝;夜晚開花,是夜晚與白晝的互攝;鐵牛臥煙沙,是無情與有情的互攝;一念到家,是一念與曠劫的互攝……在這剿絕思量的禅境中,蘊含著時間圓融的至妙境。
《維摩經·不思議品》說“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大海本相如故。《華嚴經》將此妙谛發揮到了極致,表現了毛端納世界、大小相如故的體驗:“一一毛孔中,億刹不思議。種種相莊嚴,未曾有迫隘。”《華嚴經》卷10在一微塵、一毛孔中,有無數大海、億萬佛刹,以及須彌、鐵圍所組成的蓮花藏世界。不論是大海、佛刹、須彌、衆生,容于一微塵、一毛孔時,都不失其本來相,絲毫沒有壓迫狹隘之感,故萬松老人謂:“《維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議經,《華嚴》塵含法界名大不思議經。”《從容錄》第84則這種觀念對禅宗影響尤巨,禅宗宣稱:“入得我門者,自然轉變天地,幽察鬼神,使須彌、鐵圍、大地、大海入一毛孔中,一切衆生,不覺不知。”《五燈》卷6《雲頂》 並以“萬柳千華暖日開,一華端有一如來。妙談不二虛空藏,動著微言遍九垓” 同上卷18《法清》的超悟詩境作爲象征。
禅宗不但體證到時間長短的圓融、空間大小的圓融,而且體證到“無邊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移于當念”《新華嚴經論》卷1的時空一如境。把宇宙當作由時間加上叁維空間的四度時空連續區,是現代相對論宇宙觀的基礎。要客觀地了解宇宙,時空二者便不可分開。一切時間的量度,其實是空間的量度。禅者對時空的認識是“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時間因事物之存變而引起,離開某物之存在來想像時間不合于真相。唯有時空一體時,一切法的真相才顯現出來,“如見花開,知是芳春;茂盛結果,知是朱夏。凋落爲秋,收藏爲冬,皆因于物知四時也”《宗鏡錄》卷28。 通過對時間現境化的充分體證,小我融入“大我”,融入宇宙生命本身,個體生命和宇宙生命成爲一體,一朝風月涵攝了萬古長空,電光石火包容著亘古曠劫,對時間的焦慮遂得以克服:“壽山年多少?”“與虛空齊年。”“虛空年多少?”“與壽山齊年。” 《五燈》卷4《師解》“和尚年多少?”“秋來黃葉落,春到便開花。” 同上卷13《藏嶼》令人焦慮的時間之流被截斷,時間被空間化,對時間流逝的憂慮最終消融于對自然、對空間的純粹經驗中,這形成了禅宗特殊的生命觀,使禅宗在表達生命“向何處去”時,充滿了生機圓趣:生命如青山瀉翠,似皓月流輝,是楊柳扶風,是聚沫擁浪,是歸海的水,是回山的雲……微小與博大,黯淡與光明,浮漚與江水,短暫與永恒,個體與族類,自然與人生,都涵容互攝,織成了珠光交映重重無盡的華嚴帝網。在這裏,有的只是生命的圓滿,境界的圓融。
理事圓融也是禅宗審美的一個重要內容。禅宗詩歌中運用了大量鮮明可感的藝術形象,表達理事圓融的審美感悟。玄覺大師《證道歌》雲:“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是禅宗表達理事無礙的名句。在五家七宗中,曹洞宗對理事關系尤爲注重,並將理事無礙作爲宗風,其正偏回互、君臣五位理論,遠紹《起信論》、華嚴宗,近承《參同契》、《寶鏡叁昧》,以“正”象征本體、平等、絕對、真如等,“偏”象征事相、差別、相對、生滅等。正偏回互,組成五種不同的階位,是爲正偏五位。“正”相當于理法界,是本體界;“偏”相當于事法界,屬現象界。只有理應衆緣事,衆緣應理,達到理事圓融兼帶的認識,才合乎真宗大道。由此出發,曹洞宗禅詩象征系統,由相應的兩大類意象組成,一是皓月、寒岩、青山、流水、岩谷、孤峰頂上之類的本體意象,一是輕煙、薄霧、白雲、波浪、市廛、十字街頭之類的事相意象。曹洞宗的各種五位,都是這兩大意象的不同回互關系。理事回互構成了曹洞宗禅詩象征系統的核心,形成了曹洞宗禅詩獨特的美感特質。
最能表征禅宗圓融觀念的,是現象圓融境。按照華嚴宗旨,本體由現象呈現,現象與現象之間均爲本體之呈現,因而可以相互呈現,故不必于現象界之外尋求超現象的世界,不必離現象求本體,不必離個別求一般。這就打通了衆生與佛、現象與本體、個別與一般的隔絕,而達到圓融無礙。克文《法界叁觀》其叁: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手把豬頭,口誦淨戒。趁出淫坊,未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將事事無礙境表達得淋漓盡致,表達了現象的當體就是本體的體悟。智通《法界觀》雲:“物我元無異,森羅鏡像同。明明超主伴,了了徹真空。一體含多法,交參帝網中。重重無盡處,動靜悉圓通。”《五燈》卷18《智通》 紅塵滾滾萬象森羅的大千世界裏,有情與無情、個體與族類、高峻與深幽、光明與黑暗,都是同時具足相應的緣起法,縱橫交錯,珠珠相含,影影相攝。它們在光華溢目的毗盧遮那佛照耀之下,顯現出一真法界的莊嚴絢麗。宇宙萬象,互爲緣起,又各住自位,呈顯出千奇百狀的生命樣態,自在自爲地嬗演著大化的遷變紛纭、起滅不綴、看朱成碧。在這重重無盡的法界中,情與非情,飛潛動植,靜雲止水,鸢飛魚躍,都彰顯著圓通法門。圓融之境超越了一切對立。在世俗之眼中對峙、矛盾的意象,在禅詩中形成了不可湊泊的禅定直覺意象: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善慧錄》卷3
這些意象在世俗之眼中之所以矛盾、對峙,是由于經過了邏輯二分法的篩子的過濾。而經由了二分法篩子過濾的邏輯經驗,已不是純粹的經驗。當我們看見一座橋而稱它爲橋時,以爲這個認識是最後的,但是事實上只有當它被概念化之後,這個認識才有可能。在禅的立場上看,真正的“橋”存在于“橋”的概念之前。當概念幹預現量後,橋只有依賴于非橋才得以成爲橋。圓融體驗存在于概念化作用之前,要充分體其叁昧,就必須躍出邏輯的囚室。般若智觀將矛盾、對峙的世俗意象,轉化爲圓融、和諧的直覺意象。這是超越了一切對立、消解了一切焦慮、脫落了一切粘著的澄明之境。它是一段論的直覺方法,如果用二元相對的眼光來看待,則如蚊子叮鐵牛,永遠也不可能透過。
四、饑餐困眠的日用境
禅詩的事事圓融境消解了一切對立,攪酥酪醍醐爲一味,熔瓶盤钗钏爲一金,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超悟境界。但禅之所以爲禅,還在于它不斷地否定、不斷地超越。禅宗不但對理事無礙、事事無礙進行超越,甚至對禅的本身也進行著超越,且超越而沒有超越之念:“文殊普賢談理事,臨濟德山行棒喝。東禅一覺到天明,偏愛風從涼處發。”《五燈》卷20《守淨》不論理事圓融、事事圓融,還是臨濟喝、德山棒,在饑餐困眠、秋到風涼的自在自爲中,都脫落無痕。由此生發了禅詩審美感悟隨緣任運的日用境。本淨《無修無作》偈:“見道方修道,不見複何修。道性如虛空,虛空何所修。遍觀修道者,撥火覓浮漚。”同上卷2《本淨》本來面目如同虛空,不可修作。一旦起了修道之心,就將道作爲修的對象,將無爲法當作有爲法,這樣修成的道仍然容易隳壞。爲了掃除學人向外尋求的意念,禅宗將修行與生活一體化,反對外向修道,而主張內照式的修道。源律師問慧海修習禅道是否用功,慧海說用功,“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源律師認爲這與別人並無兩樣,慧海說並不一樣,因爲“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同上卷3《慧海》。 饑餐困眠,是禅宗隨緣任運、率性適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禅者的身心永遠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細節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純真。因此,禅宗對隨緣任運尤爲注重,九頂惠泉甚至以“饑來吃飯句、寒即向火句、困來打眠句”作爲“九頂叁句”,與雲門叁句相提並論同上卷8《惠泉》。 守端則以“饑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作爲“四弘誓願”同上卷19《守端》。 臨濟指出: “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臨濟錄》離開饑餐困眠而追求禅道,不異南轅北轍。但隨緣任運、饑餐困眠並不是把道庸俗化,而是使日常生活呈現出高情遠韻,“離家舍不在途中”,保持 “土面灰頭不染塵,華街柳巷樂天真。金雞唱曉瓊樓夢,一樹華開浩劫春” 《頌古》卷3足庵鑒頌的存在而超越的心境。
中華民族所追求的真理,表現在民生日用之中,它與外來佛教思想相化合,成了後來隋唐時代佛教主要思想特色“觸事而真”的起源。僧肇的《不真空論》說如來並不離棄真理的世界,而承受一切現實的存在,“非離真而立處,立處皆真”,這成了僧肇以來最具中國特色的思維。饑餐困眠就是日用境。寶志《大乘贊》:“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難睹。欲識大道真體,不離聲色語言。” 《大慧錄》卷1引真理存在于聲色言語、日常生活之中。宗教行爲,從發心、修行、證悟到涅槃,構成一個無限的圓圈,其中每一點既是開端也是終點。大道既然在聲色語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可回避聲色語言,與世隔絕,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搏動。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即本來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禅的體驗離不開日常生活,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飯、洗缽中都感悟到真實才是修行,所謂“鶴立松梢月,魚行水底天。風光都占斷,不費一文錢”《頌古》卷19息庵觀頌。 鶴立松梢,魚行水底,清鶴遊魚占盡了月色雲影佳絕風光,然而,這也只是吃飯洗缽式的純乎天然的“占斷”,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式的“占斷”。很多參學者乍入叢林,便要成佛作祖。殊不知人成即佛成,只要放下貪求之心,吃粥了洗缽盂,就能在純乎天運的行爲中占斷人生的無限風光。“佛法在日用處,行住坐臥處,吃茶吃飯處,語言相問處,所作所爲處。”《大慧錄》卷26禅宗對離開日用別求玄妙的傾向予以批評,主張隨緣任運,將禅道落實于日常生活,化爲親切平易的人生境界,否認離開生活去求“玄中玄”。因此當學人問什麼是“玄中玄”、 “玄妙之說”時,禅師往往以“玄殺你”、“莫道我解佛法”蓦頭一錐,指出離開生活別求玄妙,則與禅道日遠。龐蘊偈雲: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偕。頭頭非取舍,處處勿張乖。朱紫誰爲號,丘山絕點埃。神通並妙用,運水與般柴。《龐居士語錄》卷上
可見,禅的神通妙用,就是運水搬柴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運水時運水,搬柴時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日用無非道,安心即是禅。佛法存在于日用中,是“吃茶吃飯隨時過,看水看山實暢情”式的“平常心合道”,能在日用中體現出高情遠韻就是禅,無門慧開頌平常心是道,生動地描繪了禅的日用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無門關》第19則
“閑事”指妨礙平常心的事,亦即浪費心智的事。心靈的明鏡若蒙上了閑事的塵垢,則反映出來的萬事萬物亦將失其本真。—旦抛開世俗的名利欲望,那麼無論在哪裏,樓臺上的月色都清麗明亮,此時,饑餐困眠便有了占斷風光的意義, “了取平常心是道,飯來吃飯困來眠”《圓悟錄》卷5, 奇特還原于平常,至味回歸于淡泊,由此形成了禅宗極爲“獨特”又極爲“平常”的感悟:“春來草自青”、“柳綠花紅真面目”、“菊花開日重陽至,一葉落時天下秋”。
禅詩審美境界的內涵極爲豐厚,爲了說明的方便,本文從四個層面進行探討。實際上這四個層面既有獨立性,更有關聯性。現量境觸目菩提,剿絕情識,不容湊泊,要求審美“主體”以空靈之心原真地直觀審美“對象”,這就是能所俱泯的直覺境;禅宗認爲,能所俱泯的直覺境,是萬物互融互攝,處于重重無盡的緣起中,這便是珠光交映的圓融境;圓融得脫落了圓融念,便是禅的平常心,由此形成了隨緣任運的日用境。禅不可說,本文提出的禅詩審美現量境、直覺境、圓融境、日用境,只是于不可言說中權立的方便言說而已。禅宗禀持金剛般若,隨說隨掃,不論何種境界,言筌既立,立予掃除:“華嚴現量境界,理事全真…… 卷舒自在,無礙圓融。此雖極則,終是無風匝匝之波!”《五燈》卷19《克勤》掃除現量境、圓融境“道個如如,早是變了也!”同上卷3《普願》掃除直覺境“或又執個一切平常心是道,以爲極則,……此依草附木,不知不覺一向迷將去!”《古尊宿》卷44《克文》掃除日用境 禅詩審美境界,不容湊泊,心行處滅,正如盤山所雲:“心月孤圓,光吞萬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複是何物?”《五燈》卷3《寶積》只有到了這裏,才是禅宗千聖不傳的向上一路。
《禅宗詩歌境界 第十章 禅宗詩歌的審美境界》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