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境。不管是思鄉懷舊這世俗心境,還是一切皆無這出世真理,都表明一個人的見解猶有心境,都僅是一種“信位”,而不是“人位”。
所謂“信位”,指一切皆空、見山不是山的“入處”,禅宗對它的態度是: “得坐應須更自看,涅槃城裏未爲安。披毛戴角重相見,曆盡艱難幾許般。” 《頌古》卷25大洪恩頌仰山于僧堂前坐禅入定,夜半不見山河大地寺宇人物以至己身,全同空界,次晨舉似沩山,沩山說:“我昔日在百丈時得此境,乃是融通妄想銷明之功。”《從容錄》第32則沩山之語,本《楞嚴經》卷9:“若動念盡,浮想銷除,于覺明心,如去塵垢,一倫生死,首尾圓照,名想陰盡。是人則能超煩惱濁,觀其所由,融通妄想,以爲其本。”經文意爲如果那個起心動念的妄心淨盡了,乃至輕微飄忽的浮想也消除了,自性本覺的光明,就會自然顯現。猶如久受沈埋的明鏡,一時之間去掉塵垢一般。視一切衆生死生始終來去之迹,都如明鏡似的了然圓照。這種境界,名爲想陰已盡,這個人就能超越煩惱濁五濁之一,貪欲、嗔恚、愚癡等諸惑煩心惱身,稱爲煩惱。 可是若仔細觀察這種來由,還是以粗浮妄想爲其根本,使身心內外發起融通自在的作用,這是想念中精神幻覺的魔境。沩山示衆說:“夫道人之心,質直無僞,無背無面,無詐妄心。一切時中,視聽尋常,更無委曲,亦不閉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從上諸聖,只說濁邊過患,若無如許多惡覺情見想習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爲,澹宮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人。”《靈佑》在沩山看來,只有視聽尋常,不閉目塞聽,情不附物,這才是“人位”,即視聽言動皆能證悟真佛如如、事理不二之境。
因爲人有心境,就執著于心境,就著了法相。要從“信位”進到“人位”,就必須破除心境。仰山問雙峰近日參禅有何體會,雙峰說“據某見處,實無一法可當情”,仰山說“汝解猶在境”,“汝豈不知無一法可當情者?”沩山聽了說: “寂子一句,疑殺天下人。”《慧寂》雙峰說“無一法可當情”,指除識情之外別無一物,即一切皆不真實之意。慧寂則認爲,“無”並不能知“無一法可當情”,既有此“無一法可當情”的體會,就不是真正的“無一法可當情”,仍然受到心境的限製,沒有破除心境。說“無一法可當情”,其實已是有一法正當情,已落入法的窠臼了!因而僅僅知道“無一法可當情”是不夠的,只有打破心境的限製,真正做到情不附物,才算達到人位。
爲了破除對心境的執著,沩山提出“無思”作爲入道之門:“以思無思之妙,返思靈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祖堂集》卷18《慧寂》“無思”即無念、無心,無分別的真心;觀想而至于無思,就能回歸到神妙的靈性,見到人人本具的自性之光,一切事相只不過是它發生思念的産物,都以它爲本源。此時宇宙萬有的現象,都安住在本位上,沒有動過。參禅者由此認識到理事不二,就達到了佛的境界。
2.體用雙彰
執著于心境,表明未能真正悟到真我的本體,真我的本體必須表現在事相之中,因此沩仰宗強調理事不二,體用雙彰。靈佑很重視體用在禅中的運用,認爲當時有成就的禅師們只得大機,不得大用,主張體用兼得,不可偏廢。一次摘茶的時候,慧寂和他談話,靈佑說“只聞汝聲,不見子形”,請他現身相見,慧寂便搖動茶樹,靈佑說“只得其用,不得其體”。慧寂反問“未審和尚如何”,靈佑沈默不語,慧寂說:“和尚只得其體,未得其用”。沩山說他該受棒。仰山說師父的棒我領受,我的棒誰領受?沩山說,你應當再挨一頓棒《靈佑》。 “體”無定相,不可言說;“用”必有形,必須言說。這是一個悖論。仰山搖茶樹,表示以用動作的機用顯體本原心性,沩山沈默不發一言,表示寂靜的本體之性不可言說。而仰山不知此理,把它給說破了,所以沩山要給他叁十棒。仰山認爲沩山既然可以直接說用,自己爲什麼不能直接說體?假如直接說體不對,那麼沩山也該受棒。殊不知動的用說了不觸犯,靜的體說了則會觸犯,因此沩山要再給他叁十棒。但沩山雖然指出本體不可說破,卻並不排斥用的功能,他曾說: “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趣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傳燈》卷9《靈佑》理是體,行、事是用,“實際理地,不受一塵”是體的特征,“萬行門中,不舍一法”是用的特征,沩山指出應該將既悟的真理貫徹于一切行爲之中,而不能逃避舍棄塵世間事。學人問“如何是百丈真”,沩山下禅床叉手而立,學人問“如何是和尚真”,沩山又坐到禅床上《靈佑》。 仰山參沩山時,沩山問他是有主沙彌還是無主沙彌,仰山說有主,沩山問他主在什麼地方,仰山從西過東立,沩山頓覺他不同凡響《慧寂》。 凡此,均是體由用顯的形象表征。
對體和用這對範疇,沩仰宗都很重視。既不偏向“有身而無用”,也不偏向 “有用而無身”《靈佑》。 鄧隱峰來訪,無語而去,靈佑說“莫道無語,其聲如雷”《沩山錄》, 贊揚隱峰不語中呈露的本體。雲岩說藥山的大人相是“水灑不著”,靈佑說百丈的大人相是“聲前非聲,色後非色。蚊子上鐵牛,無汝下嘴處”《靈佑》, 意謂得體之人有種種相狀表現,但不容他人以聲色度量。沩山一日喚院主,院主來,沩山說“我喚院主,汝來作甚麼”,院主無對。又讓侍者喚第一座,第一座來,靈佑說“我喚第一座,幹阇梨什麼事”同上。 一僧從面前過,仰山喚“阇黎”,僧回首,仰山說“這個便是業識茫茫,無本可據”《慧寂》。 “院主”、“第一座”、“阇梨”是普通名詞,可以泛指任何具有此種身份的人。而一個具體的人,可以用很多類似的普通名詞稱謂。因此,禅者不應惑于名而失于實,得其用而忘其體,否則就淪于茫茫業識中,而不能明心見性。這些都表明沩仰宗對體的重視。
與此同時,沩仰宗對用也非常重視。沩山說衆人“只得大機,不得大用”,仰山不解,複述沩山之言,問山下庵主沩山的意旨是什麼,庵主讓他把沩山的話再舉一遍,仰山正准備再舉,被庵主一腳踏倒《靈佑》。 沩山的話是指許多人沒有真正了解大法機用,只學得一些禅機對答的話語,卻不能在實際中真正地領會和運用。仰山問庵主,是只得大機,而庵主一腳蹋倒,即是要讓他明白大用。又有一次,仰山和長沙玩月時說:“人人盡有這個,只是用不得。”長沙當胸給他一踏,仰山贊歎地說:“直下似一個大蟲。”《仰山錄》學人問: “不作沩山一頂笠,無由得到莫窮村。如何是沩山一頂笠?”沩山讓他近前,學人近前,沩山將他一腳踏倒《靈佑》, 也是以峻烈的機法顯示“沩山一頂笠”的大用。
3.相即自在
差別平等,各住自位,是《華嚴經》等大乘經典的要旨。沩仰宗重視體用、理事、事事的圓融,體現在審美直覺中,是注重平等性中的差別性,差別性中的平等性。據《五家宗旨纂要》卷下,仰山設十九種法門教導學人,其第十九種爲 “一多自在門”,指師家與學人之關系融通微妙,泯絕任何一與多、大與小、尊與卑、妙與粗等相對情執,而任運無作,和諧無間,開演無礙自在的禅宗心法。 “沩一日指田問師仰山:“這丘田那頭高,這頭低。”師曰:“卻是這頭高,那頭低。”沩曰:“你若不信,向中間立,看兩頭。”師曰:“不必立中間,亦莫住兩頭。”沩曰:“若如是,著水看,水能平物。”師曰:“水亦無定,但高處高平,低處低平。”沩便休。”《慧寂》在這則公案中,沩山故意用承認差別性存在這種常識性的觀念,來勘驗慧寂對于佛性的證悟程度。慧寂否定差別性的客觀存在,否認有衡量差別性存在的客觀標准。萬事萬物本性自足,沒有分別,由此生發出沩仰宗各住自位而圓融無礙的思想。
從思想淵源上看,各住自位而無礙的思想來自于《華嚴經》、《法華經》、《般若無知論》等經論。華嚴宗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等思想,表達了大小相即、平等性中的差別性、差別性中的平等性之禅髓。《法華經·方便品》:“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法位”謂萬有本體所在的位置。佛教認爲真如本體 湛然不妄,爲諸法安住之位,故又以法位指真如。“是法住法位”,意即真如是本體位置上的實存。《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370說:“一切諸法非有相,非無相,非一相,非異相。”《般若無知論》謂:“經雲:諸法不異者,豈曰續凫截鶴,夷嶽盈壑,然後無異哉?誠以不異于異,故雖異而不異也。故經雲:“甚奇世尊,于無異法中而說諸法異。”又雲:“般若與諸法,亦不一相,亦不異相。” 信矣!”僧肇引用《般若經》等,說明諸法差別中的平等,就用說,事物之間有差別,就體說,事物之間則沒有差別。各種差別相都是真我本體的顯現,各住其位而又互相攝入。
仰山問沩山:“百千萬境一時來作麼生?”沩山說:“青不是黃,長不是短,諸法各住自位,非幹我事。”《沩山錄》青黃、長短各住自位,但它們都體現了真我本體,它們之間都能圓融無礙。仰山之名爲慧惠寂,叁聖之名爲慧惠然,“仰山問叁聖:“汝名什麼?”聖雲:“惠寂。”仰山雲:“惠寂是我。”聖雲:“我名惠然。”仰山呵呵大笑。”《碧岩錄》第68則名字是一種暫時假立的稱呼,不能代表自性。本體原本無名,從名相中求知解,從知解中求自性,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在自性上無彼此之分,說是慧寂可以,說是慧然也可以。所以叁聖答己名慧寂,已達人境俱奪、自他不二之境。但無名的意義,旨在破除一切假立之名而顯現本體之真實,並不意味著可以任意妄用諸名的稱謂,故仰山對曰“惠寂是我”,叁聖乃雲“我名惠然”,于此,則人境、自他又俱不奪而曆然分明。
通過對沩仰宗禅詩及禅機的探討,可以發現沩仰宗禅詩主要體現爲“無心是道”、“理事圓融”的詩禅感悟。其中“無心是道”生發了“啐啄同時”、“能所俱泯”、“一超直入”、“日用是道”、“聲色俱泯”的美感質性,而“理事圓融”則生發了“回歸人位”、“體用雙彰”、“相即自在”的美感質性。沩仰宗禅詩以生動鮮明的藝術形象、超妙深邃的哲人睿思、不假雕飾的語言風格,表達了對自性之美的獨特感悟,對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的生命境界的追求。雖然與其他各宗的禅詩相比,沩仰宗的禅詩數量不多,然而它們所蘊含的靈動的詩禅感悟和豐富的美感質性,在中國禅詩史上自有其一席之地。
《禅宗詩歌境界 第四章 沩仰宗禅詩》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