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僧禅詩賞析·拾得的禅詩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249—254頁
唐人詠《法華經》詩,以朱灣、齊己、修雅等人的作品爲代表。朱灣詩注重對聽經氛圍的渲染,如“清泠霜磬有時動,寂曆空堂宜夜深。……風翻亂葉林有聲,雪映閑庭月無色”等(朱灣《月夜聽堅正二上人爲懷州轉〈法華經〉歌》),形象地烘染出聽轉經文時遊心物外朗潔孤迥的情懷。齊己詩“乍吟乍諷何悠揚,風篁古松含秋霜。但恐天龍夜叉乾闼衆,逼塞虛空耳皆聳”(齊己《贈持〈法華經〉僧》), 亦善于藉自然景觀,描摹誦經聲韻的抑揚流宕、清神悅耳,並以聽者側耳的特寫鏡頭渲染此經的感染力。其“空山木落古寺閑,松枝鶴眠霜霰幹。牙根舌根水滴寒,珊瑚捶打紅琅王+幹。但恐蓮花七朵一時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又恐天風吹天花,缤紛如雨飄袈裟。……更堪誦入陀羅尼,唐音梵音相雜時。……此經真體即毗盧,雪嶺白牛君識無”(齊己《贈念〈法華經〉僧》), 對誦經場景、吟誦聲調、誦者心境、誦經氛圍、誦經音色、經文要旨等都有精彩的摹寫;其小詩“萬境心隨一念平,紅芙蓉折愛河清。持經功力能如是,任駕白牛安穩行”(齊己《贈念〈法華經〉僧》),亦善于把握經文的要旨。除此之外,李紳的五言排律也是頗見功力的作品,整饬的形式、嚴密的格律,都不足以束縛詩人奔放的才情和對《法華經》的虔誠敬仰(李紳《題法華寺五言二十韻》)。 詩中“殿湧全身塔,池開半月泉”、“幻身觀火宅,昏眼照青蓮”、“化城珠百億,靈迹冠叁千”、“指喻叁車覺,開迷五陰纏”等,都是化用《法華經》成句而得其叁昧者。在唐代所有吟詠《法華經》的作品中,體製最大、最能汲取經文意旨並予以創造性轉換的,是修雅的《聞誦〈法華經〉歌》:
山色沈沈,松煙冪冪。空林之下,盤陀之石。石上有僧,結跏橫膝。誦白蓮經,從旦至夕。左之右之,虎迹狼迹。十片五片,異花狼藉。偶然相見,未深相識。知是古之人,今之人?是昙彥,是昙翼?我聞此經有深旨,覺帝稱之有妙義。合目冥心子細聽,醍醐滴入焦腸裏。佛之意兮祖之髓,我之心兮經之旨。可憐彈指及舉手,不達目前今正是。大矣哉,甚奇特,空王要使群生得。光輝一萬八千土,土土皆作黃金色。四生六道一光中,狂夫猶自問彌勒。
我亦當年學空寂,一得無心便休息;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驢乘匪端的。我亦當年不出戶,不欲紅塵沾步武;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行行皆寶所。我亦當年愛吟詠,將謂冥搜亂禅定;今日親聞誦此經,何妨筆硯資真性。〔《法華經•法師功德品》:“諸所說法,隨其義趣,皆與實相不相違背。若說俗間經書,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 我亦當年狎兒戲,將謂光陰半虛棄;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聚沙非小事。我昔曾遊山與水,將謂他山非故裏;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山河無寸地。我昔心猿未調伏,常將金鎖虛拘束;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無物爲拳(上共下手)。
師誦此經經一字,字字爛嚼醍醐味。醍醐之味珍且美,不在唇,不在齒,只在勞生方寸裏。師誦此經經一句,句句白牛親動步。白牛之步疾如風,不在西,不在東,只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一何苦,酒之腸,飯之腑。長者揚聲喚不回,何異聾,何異瞽!世人之耳非不聰,耳聰特向經中聾;世人之目非不明,目明特向經中盲。合聰不聰,合明不明,辘轳上下,浪死虛生。世人縱識師之音,誰人能識師之心;世人縱識師之形,誰人能識師之名?師名醫王行佛令,來與衆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淨,邪者正,凡者聖。如是則非但天恭敬,人恭敬,亦合龍贊詠,鬼贊詠,佛贊詠。豈得背覺合塵之徒,不稽首而歸命!
詩的第一段先聲奪人,由遠及近將讀者帶入山色蒼茫松煙彌漫,深林空曠巨石盤陀的畫面,再凸顯出跏趺橫膝吟誦《法華經》的高僧形象,接著宕開筆觸,將鏡頭切換到聽法留虎迹、奇花百鳥銜的周邊環境,以襯托出高僧說法,感天地泣鬼神的藝術魅力。詩人以對高僧是古人今人的疑問懸想,營造出神秘惝恍的氛圍。接著敘寫詩人聽聞此經的神情態度、心理感受,謂《法華經》是灌溉焦腸的醍醐,是滋潤心田的甘露。是佛陀的本心,是祖師的禅趣。聽誦《法華經》,即可當下識取本心,舉足投步,揚眉瞬目,皆是從道場中來。《法華經》的要旨,就是使每個人體證到原真的本心,使穢濁世間化作佛國淨土,使有情無情悉于一念回光之中頓悟成佛。
第二段寫聽誦《法華經》,豁開慧眼,矯正了自己禅修過程中的偏頗,打開了心靈的另一扇窗戶:過去枯守“空寂”、“無心”;如今頓然明白,它只不過是方便化城、羊鹿小果。過去足不出戶、逃聲避色;如今頓然明白,這並不能獲得精神的圓滿。佛法在世間,煩惱即菩提。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風。過去吟詠詩什、搜索枯腸時,擔心妨礙禅定;如今頓然明白,筆硯文章也可以作爲文字般若,在詩情畫意中顯發本心。過去聚沙爲塔、兒童狎戲時,以爲是抛擲光陰;如今頓然明白,只要念念純真,再平凡的行爲中也有深厚的佛心,也可顯示著莊嚴的佛性。過去遊覽山水,認爲他山非故裏;如今頓然明白,舉足下足都沒有離開故鄉,時時刻刻都沒有離開本際,因爲山河無寸土,家舍即途中。過去調伏心猿,總是采取強行壓製手段;如今頓然明白,只要一念回光,即可徹見自性。……這一系列巨大的轉變和嶄新的生命體驗,都是在聽聞《法華經》後産生的,由此可見聽誦《法華經》在自己生命深處産生了何其強烈的震撼。
第叁段寫《法華經》的大乘法理藉助吟誦深入人心,如甘露醍醐,聲聲句句,皆顯露著白牛般的本心本性。這純和清明的自性,雖疾似飄風驟如閃電,卻並不存在于別處,而是在搬柴運水、開單展缽、行住坐臥的日用之中。但世人卻不知日用之中顯發著純真的佛性,遂成爲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酒囊飯袋,沈湎聲色,流連火宅,長者殷切焦慮地揚聲呼喚,他們仍遲遲不願清醒、回頭,與聾者瞽者無異。世人耳聰,聽經時卻聾;世人目明,看經時卻瞎。該聰時不聰,該明時不明,可憐可歎的世人,如同汲水的辘轳,忽上忽下,輪轉在生死的苦海,白白地抛擲了生命!詩人感歎如此無上的大乘妙理,非世人所能知能識,並贊頌誦經者原來是醫王化身,佛陀再世,他誦經的目的就是爲了調治衆生的心病,使迷惘者清醒,使狂亂者安定,使汙穢者潔淨,使褊邪者正直,使凡庸者神聖,成爲天人恭敬、龍鬼贊詠、佛陀所許的修行人。在詩的結束,作者再一次浩然長歎:聽聞如此精妙絕倫的《法華經》吟誦,那些悖離本心本覺追逐外境之人,還不快快幡然醒悟,稽首合掌,信受奉行?
此詩體製博大弘麗,意象缤紛绮錯,聲韻抑揚跌宕,音節古雅磊落,加之磅礴飽滿的氣勢,奔放恣肆的抒情,高華澄明的意境,上幹真宰,筆奪造化,流漾著深邃凝重、隽朗超逸、端嚴優美的佛心、禅韻、詩情,是爐火純青妙造毫巅的化境。它是作者從生命深處噴湧而出的萬斛清泉,表征著詩人對《法華經》與禅之真髓的通靈透徹的體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