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吃茶去”與“茶禅一味”
陳雲君
[南昌]農業考古,2001年第4期
277-280頁
自從傳說的圓悟克勤寫出“禅茶一味”贈日本禅學弟子後,此四字便成了參禅者及飲茶者的“口頭禅”傳誦千年,至今不衰。這四個字固然爲禅學浃肌之語,可注可疏,雖萬語千言而無盡其意;這四個字無解無釋,雖置之一言半句即爲贅疣(“禅茶一味”究竟是不是宋僧圓悟書贈日僧尚無確論,而且現在傳世的圓悟墨迹中並無“茶禅一味”字樣,所以我以爲杭州趙天相君說是“日本的茶禅一味觀念是在珠光時期形成,茶禅一味詞語更在其後出現”爲是!)。
茶與禅在中國唐代即多見于文人詩文、僧家公案之中,但自從駐趙州觀音院的從谂禅師(人稱趙州古佛)的著名“吃茶去”一句禅語之後,便成了禅師茶人的金科玉律(以至宋代以來被稱爲“和尚家風”、“茶人雅趣”)。直到茶禅之事傳入日本,以“茶禅一味”四字固定爲禅林法語。特別是日本“茶道”由珠光開山,經過紹鷗到千利休完成的過程。也正是以一休宗禅師這位日本禅學之祖的禅語爲精神內涵的“禅——茶禅一味——茶道”,這種源于中國,生發于日本的參禅形式完全形成的過程。
嚴格說來,“茶禅一味”應該完全是參禅求悟之事,而與飲茶關系甚少,特別是與以飲茶作爲日常生活、娛樂活動(如茶藝表演)根本無涉,目前在中國有些市肆的茶館及茶藝表演都有”茶禅一味”標榜,以我看來,真是風馬牛式的自作多情而已。就是日本的“茶道”、“香道”、“花道”等等拿到中國的茶店、香店、花店,都可作如是觀。
日本的茶道、香道等,其實都是禅悟手段,特別是他們借用了茶——確切地講是中國唐朝偉大的禅師趙州從谂和尚的以茶悟道、接引禅人的“吃茶去”而成就了他們民族參禅悟道的方法,說得不客氣一點,日本人僅就飲茶而論,至今尚未找到大門。“茶禅一味”的“味”字,不是“茶味”,是日本禅人的一種內心感悟,是一種從苦(他們也真懂苦,只懂茶的苦)中而得到的一種“道”理,抑或是一種禅悟。
當然,“茶禅一味”是精致的,是精致到了簡素的一種莊嚴。所以說“茶禅一味”與“品茶”本無高下之比,因爲是兩回事(從是中也可以看出,在中國奢言“茶禅”者,在不通之例者大有人在)。本此,下面就“吃茶去”和“茶禅一味”略析之:
一
已故趙樸初居士曾雲:“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這裏的“吃茶去”就是趙州從谂禅師的禅語。這段公案久在人心,此處不贅言,但是趙州以此叁字教人的真谛何在呢
在這裏愚見認爲,這正是趙州在百年修行之中經曆了萬水千山,其所持之“偈”豈止千百
是“既到含元殿,何必問長安”式的過來人語。而在客位者就未必能體會其真谛,特別是操觚叁日就以爲“頓悟”在望之人,聽到“吃茶去”叁字滿頭霧水,又懼于聖言,就似是而非地,誠惶誠恐地“是、是、是!”
其實趙州基于千錘百煉之後,歸于一句,在大徹大悟的他也真是千言萬語只剩了“吃茶去”,初來“此間”者也吃茶去,重來“此間”者也吃茶去,久住“此間”者也吃茶去,這即是非文字語言能表示,超越一切語言的境界(參《除蓋障菩薩所問經》)的“無漏清淨慧,皆從禅定生”(《圓覺經》)。
在趙州的禅悟過程中當然也有日常生活,我們推論,趙州在當時一定會繼承“要水要茶”(晉懷信語)的風氣,如與他同時的東都一僧壽130歲,一生不吃藥,唯嗜飲茶,多可飲到百碗(《舊唐書•宣宗記》),所以從谂也是一位嗜茶者。他從茶中體味到“茶煙袅而乳窦飄香,禅悅味而虛實生白”的境界,進而悟到“當下”——禅悟的關捩和“口中”——茶味即在現在這種茶禅的認同,而且禅是內省自覺,茶則自品自覺,能由一時之覺(品)而延伸久遠(茶味)。
同時,從唐代許多高僧認爲茶可以作爲參禅載體之一的文字之中,也可以看出趙州其時真的是開了以茶爲主要內容的宋代“和尚家風”風氣之先。所以趙州選擇了“吃茶去”而不立其他文字,從而打消一切人來“此間”求禅悟之雜念,截斷過去未來,只要你“當下”在“此間”,放下一切“吃茶去”!這未嘗不是一種“逗機說法”。
我還有一種荒唐的想法:在趙州老年解脫了一切束縛之下,唯余一句口頭語“吃茶去”,而且心中無一物,不管你來者去者,言者默者,我都無心待之,但以一句“吃茶去”廓然之,所以趙州當時的“吃茶去”一句是言者無心,而好事者則記之有意——趙州是理、行、法都無心圓融;聞言者則是或理、或行、或法都在未達圓融之際。實際禅之圓融只在一句“平常心”。
我們從趙州禅師早年參南泉時“問,“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師曰:“還可趣向也無”,泉曰:“擬向即乖”,師曰:“不擬爭知是道”,泉曰:“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蕩豁,豈可強是非邪”,師于言下悟矣。(《五燈會元》)”。可以體會到趙州的“吃茶去”是茶味不可知,不可不知,知是一人之知,如誠實則爲喝茶解渴,如欲作解人則人人各別,不妄有正,不可知則爲頑空之論。而悟者在與趙州神會之際,則應是在主客于茶味均無意識之間的“廊然蕩豁”。
近人周作人曾言,一個人在瓦檐竹窗之下,一茶在口,則足抵十年塵夢。如果這時問茶味如何,當作麼答
“安靜閑適,虛融澹泊”(惠能),“諸佛妙理,非關文字”(《五燈會元》)者是,印度《經集》雲“聖者之路,是孤獨的起居,只有孤獨,才能領略生活之樂趣”者是!
真是清茶一杯,佛經萬卷,我續樸老之“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吃茶還去來,如持千百偈”。然而,對趙州這段公案,無論如何,我們豈能以蠡窺海、只能以膚淺的世知來認識。畢竟是趙州的一句“吃茶去”,爲後世參禅悟道開了不二法門。東鄰日本是接過了趙州的接力棒,跑向了“茶禅一味”之途。
二
“茶禅一味”是禅界法語,其所來也可能是一句飲茶俗語,源頭究竟在中國還是日本已無法考究,很可能是由中傳日,再由日傳中,而關鍵人物則是日本禅祖一休宗純(1394-1481,明洪武27年,成化17年)。據說他在印可了禅弟子村田珠光(1442-1502)之後,把自己珍藏的宋僧圓悟克勤(1060-1135)的墨迹傳給他,而這件墨迹據說有“茶禅一味”字樣(實際今存者並無此四字)。因此,由珠光時代開始便有了“茶禅一味”這句法語。
“茶禅一味”在日本,當然是禅家、茶人所共同傳誦的,而且,茶自唐朝由日本留學僧人帶到日本並開始種植,如唐德宗貞元21年,日僧最澄(傳教大師)從天臺山帶回茶籽,在日本比睿山種植,日本出現了最早的茶田“日吉茶園”,以後日僧空海(弘法大師)以及在唐生活了30年的永忠(大僧都)親自爲嵯峨天皇獻茶,天皇並命在近畿開發禦茶園。
可見茶自進入日本就是以僧人爲始作俑者,而他們在中國都是學佛參禅,並爲得傳印可者。故而,日本之茶由中國傳來,經過佛門禅師的幾百年茶禅一體的經營到了一休禅師,他不但是日本禅祖,而且也是日本“茶禅一味”的源頭,他的禅弟子村田珠光將日本禅院茶儀、貴族書院茶儀,以及士庶茶儀結合起來,並以一休的禅學精神貫徹始終,開創了“一味清淨,法喜禅悅,趙州知此,陸羽未曾到此。人入茶室,外卻人我之相,內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互間,謹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爲核心的日本“茶道”。
至此,日本的“茶道”和“禅茶一味”正式開創了與中華單一飲茶傳統無關的“茶道”。當然,這也僅僅是日本的“茶道”——狹義之茶道而已。如果以大中華文化圈來看,連日本的文化都應在此圈之內,惶論脫胎于中國禅宗文化的日本“茶道”了。筆者認爲,日本茶道應當是中國禅學的“同樹而分枝”,她雖然與中國茶學的理論部分有關,但僅從文化精神上論其“茶禅一味”的地位,應當是高標于其他理論部分的。
珠光的繼承人武野紹鷗(1502-1555),發揚光大了珠光“茶道”理論,他是在參拜大林宗套禅師潛心學禅,然後在珠光的基礎上又益以活潑清新精神的發揚光大。所以在他54歲圓寂時大林禅師贊之曰:“曾結彌陀無礙因,宗門更轉活機輪。料知茶味同禅味,汲盡松風意未塵。”“茶禅一味”更底定于一閑居士(紹鷗)。
京都大德寺第十九代住持大林宗套禅師(1480-1588)的入室弟子千利休(1522-1591),現代人都知道他是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但千利休卻不是以“茶”爲“茶道”內容的精進者,而是以“禅”作爲日本“茶道”核心的集大成者。他以“叁十年飽參之徒”終于大悟,而真正地把“茶禅一味”提升爲茶道核心,更進一步地把珠光的“茶道”之心——“謹、敬、清、寂”改進爲“和、敬、清、寂”,使“茶道”更上層樓,“茶道”便從此時成了千年至今的日本文化精髓。當千利休因豐臣秀吉的請奏而得到正親町天皇賜予“利休居士”稱號後,古溪禅師賀道:“龐老神通老作家,饑來吃飯,遇茶吃茶。心空及第等閑看,風露新香隱逸花。”
以上在我引敘日本“茶道”形成的簡略過程中,已爲我開章的論點張本:日本“茶道”就是“茶禅一味”的具體表現,而“茶禅一味”與飲茶無理論上的聯系。可惜的是在中國太多的禅師、茶人都在奢談茶能清心醒腦,能從中體味禅的精神,茶味隽永,也是禅味的體現等等。這些識見當然是受東鄰“茶道”再回祖國(策源地)時已非原來面目的影響,同時也是因爲中國文人驚見于日本人茶道的精致、中國茶人豔慕于日本“茶道”的表現時,而以漢民文化心態對待日本“茶道”的結果。試想茶葉、飲茶,如無禅機在前,什麼茶之沖和、茶之幽遠、茶之靈慧、茶之清韻、茶之隽永、茶之沁脾,能有多少宗教意義
而如禅機在前,無論書法、繪畫、詩詞、甚至太極拳,都能是禅書、禅畫、禅詩、禅拳、要之,禅書不是原生意義的書法,禅畫更不是原生意義的繪畫。
當然,我們可以把話拉回一點說:“茶禅一味”究竟有一個茶字,故不能無一點關系,在“和尚家風”,“茶”是重要因素,所以在晉唐至宋元明清,寺院生活無茶不可。然而在中國,因著中庸之道的民族性,大不同日本民族的“極致”觀,所以中國禅師之論多涉茶事,而茶人論茶常借禅擡高身價。如此,在今天國人理解“茶禅一味”之走味是有其淵源的。
至于日本,因著“茶禅一味”雖然形成了“茶道”——日本文化精髓,其實從根本上講依然是爲中國唐宋的禅風所被,甚至他們的“茶道”雖然精致到了極點,而當我們靜閱浩如煙海的中國禅學典籍之際,可以看到日本的“茶道”真的是不能望唐宋人之項背。僅如龍潭請教天皇道悟禅師指“道”公案談茶禅後的一句“複問“如何保任”
皇曰“任性消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就足以涵蓋日本“茶道”全部精華。總而言之,“諸佛妙理,非關文字”,何限于茶耳!行文至此,掩卷一歎,夫複何言,頂禮趙州——且吃茶去!
《簡論“吃茶去”與“茶禅一味”(陳雲君)》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