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簡直無法論列。但到韓愈的學生也是韓愈的朋友李翺的《複性書》中,才因受了佛教的影響,提出了複性滅情之說,佛教說滅染濁煩惱而顯佛的清淨法性,他便以恢複人之可成聖人的本性,而滅卻惑人之性的情,而謂:「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爲也;情既昏,性斯匿矣。」(《複性書.上篇》)由此複性思想的啓蒙,才有宋儒理學的萌芽。不過,唐宋的儒家思想,已在天臺性惡思想之後,故與本題要追索的源頭無關,我們暫且不必論究它了。現在我們應該注意的是董仲舒的陰陽性情說和揚雄的善惡混合說。董仲舒認爲,人之有善惡,乃是由於有性情;人之有情,則如天之有陰陽,天有陰陽是常理,人有性情亦是與生俱來的天賦。這是就人之何以會有善有惡而作的解釋。至於揚雄,則進一步就人之成善成惡而作了點破,基本立場,仍以爲善與惡,都是人的與生俱來而具有的本性。可是,已如前所說,他們誰也未能說出一套方法,利用本性的惡來助成本性的善,也不能說出如何始可將本具的善性和惡性,作合理的協調,使得善惡相對的矛盾,完成究竟絕對的統一。這一步工作,就不得不讓給中國佛教內的大思想家,來作更深一層的發展了。而此發展的時間,卻來得很慢,過了五百年後,始有南嶽慧思禅師的《大乘止觀》,把此思想,引進了佛教之中,作了精辟的闡述,他以如來藏中,具有淨性也具有染性,所以才有覺與不覺、空與不空的差別。再到天臺智顗,又進一步,分出了性善與性惡、修善與修惡。故這兩位大師的性惡思想,比荀子的性惡論,在境界上高得太多,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可是,依照以上所舉的線索推察,天臺 的性惡說,至少就其源頭而言,是不能說和以上所舉各家的性論之間,沒有血緣關系。否則就會缺少一個理解南嶽禅師及天臺大師,何以會有性惡說産生的論證了。我們又知道,中國佛教輸入之後,迄於隋唐,始爲完成中國思想型態的時期,因之,距離揚雄五百年後,始有陳之慧思及隋之智顗,師弟二人,將此性惡之說,建立起來。
那麼,在《大乘止觀》中的性惡論,是怎樣說的呢?本書不名性惡而稱性染。現在且舉本書卷一對於性染說的文字如下:
本書卷一雲:「次明具足染法者,就中複有二種差別,一明具足染性,二明具足染事。初明具足染性者,此心雖複平等離相,而複具足一切染法之性,能生生死,能作生死。」(注一五)
卷二接著又說:「次明心體具足染事者,即彼染性爲染業熏,故成無明住地及一切染法種子,依此種子現種種果報。此無明及與業果,即是染事也。然此無明住地及以種子果報等,雖有相別顯現,說之爲事,而悉一心爲體,悉不在心外。(中略)所言如來藏具染淨者,有其二種:一者性染性淨,二者事染事淨,如上已明也。若據性染性淨,即無始以來俱時具有;若據事染事淨,即有二種差別,一者一一時中俱具染淨二事,二者始終方具染淨二事。此義雲何?謂如來藏體,具足一切衆生之性,各各差別不同,即是無差別之差別也。」(注一六)
從這兩大段文字之中,可以明白,《大乘止觀》的性染說,與《觀音玄義》的性惡之說,在原則上雖相同,在看法上則亦不同。天臺僅說性惡,南嶽卻還說了事也有染,這是徹底的性惡思想,在體系及組織上,也比《觀音玄義》,來得深刻和精密。因在本書的如來藏,不僅具有染性,同時複具有染事。從其兩者源頭的考察,固系一流相承,兩者所據經論立場的不同,所以彼此觀點略異。也就是說,本書的性染說,是依《起信論》所示不空如來藏的思想,以阿梨耶識爲一切法的根本而來。《觀音玄義》的性惡法門,如前所說,是約〈普門品〉所作的疏釋,宣示一切衆生,本具叁因佛性,傍及圓教所說如來在現實面的活動性。所以彼此略有出入。
至於本書,是基於如來藏思想,而更加發揮了性染思想,且以性染思想,來貫串本書的前後立場。所以,不僅止觀依止的不空如來藏中本具染法,即使止觀境界及止觀體狀的叁性和叁無性中,也有著染法本具的思想。例如本書卷叁有謂:「衆生之體實,事染之本性,具足違用,依熏變現。故言有垢。(中略)所現之相常寂,複稱爲淨。」(注一七)
同卷又謂:「諸佛違用,即是無垢染,但爲令衆生舍染欣淨,是故不彰也。」 (注一八)
更謂:「所謂現同六道,示有叁毒,權受苦報,應從死滅等,即是清淨分別性法。(中略)但由是佛德故,以佛望於衆生,故名此德以爲清淨。若偏據佛德之中論染淨者,此德實是示違染用。」(注一九)
當智旭的《釋要》卷叁釋及此處,便肯定地說:「天臺性惡法門,正本於此。」(注二零)因爲本書所持染淨一體的思想,實際上,若就不空如來藏而言,甯可說是偏於染性的一面,衆生若無染性,即不成其爲有漏染法的具縛凡夫;如來若無染性,便無由現同六道,示有叁毒,權受苦報;若不示同六道衆生,便無法深入衆生群中去教化衆生。雖然是出於無作神通之任運,但其發動之力,系來自如來藏的染性功能。此種染性,對佛而言,名之爲示違的染用,對衆生而言,佛的染德亦是清淨,因爲此一染德,即是發動救世大悲的主因。
本來,斷惡修善,乃是通於佛教大小乘各宗的共同思想,根據一向的佛陀觀,對於已斷無明成了正覺的如來,縱系微塵之惡,也已徹底斷絕,未嘗有人敢以提出,在真實的如來藏心,尚自抱有染性的可能。等到慧思的本書出來,不僅在哲學的思辨方面,主張性染,且在修習止觀的實踐方面,也用上了性染的理論依據。他的思想源頭,固然已如前述,是出於中國傳統思想中的性論的提示,但在另外,尚有他個人的思想背景。我們知道,在慧思的生涯中,所受的苦難與迫害之多,超出任何一位與他成就相當的高僧(注二一)。因而使他一方面自覺地宣揚末法年時的來臨(注二二),另一方面對於迫害他的許多惡人,依舊懷著慈悲之心,不但不恨不仇,反而更進一步地希望用何善巧方便來濟渡他們;由於《涅槃經》,有闡提成佛之說(注二叁),《法華經》也有極惡之人提婆達多授記成佛的記載(注二四),所以獨創性染之說,以表對於末法時代的惡人,也抱有極高的願望。這也正是菩薩精神的流露了。
有人以爲,慧思在修學時代,讀誦《法華經》及於千遍(注二五),所以應以《法華經》爲其教說的基准,來考察他的著述的真僞。恰巧本書中的《法華經》氣氛不夠濃厚,所以懷疑並非出於慧思的著述。可是,我們若作深一層的推究,本書之性染之說爲中心,性染之說的基本精神,正是本於《法華經》的〈普門品〉所說,觀音菩薩爲了救度衆生而作普門示現,上自佛身,下迄人非人等,顯現叁十叁種不同的身分。這個豈不就是本書所謂的「現同六道,示有叁毒,權受苦報」的藍本嗎?因此,本書在理論的構架上,與天臺的實相論不同,它的出發點,仍可說是以法華信仰的實踐爲准的;這一〈普門品〉的理想依據,到了天臺智顗,便將之作了具體而明朗化的贊揚與弘通,其間可謂是一脈相承的關系。無怪乎現 代日本學者之中,例如安藤俊雄(注二六)及本幸男(注二七)兩位博士,亦均主張天臺的性惡論,乃是根源於本書所持性染思想的展開了。此與叁百五十年前智旭所說:「天臺性惡法門,正本於此」者,先後恰好呼應。
注解:
注 一、勝又俊教博士《心性說 類型的考察》,載於《印度學佛教學研究》一零卷一號參考。
注 二、《大正》叁零.五九五頁下。
注 叁、《大正》叁一.一八頁下。
注 四、本幸男博士〈性起思想 惡 〉,載於《印度學佛教學研究》五卷二號參考。
注 五、同右參考。
注 六、《大正》四六.五四頁上。
注 七、《印度學佛教學研究》五卷一號。
注 八、《印度學佛教學研究》九卷二號。
注 九、同右參考。
注一零、安藤俊雄博士《天臺學根本思想展開》一六七頁。
注一一、《大正》叁九.九六八頁上。
注一二、《大正》叁四.八八二頁下。
注一叁、《大正》叁四.八八叁頁上。
注一四、《大正》叁四.九零五頁上。
注一五、《大正》四六.六四六頁中。
注一六、《大正》四六.六四七頁中-下。
注一七、《大正》四六.六五六頁上。
注一八、同右。
注一九、《大正》四六.六五六頁上-中。
注二零、《卐續藏》九八.四六六頁C。
注二一、平了照氏〈南嶽慧思傳〉載於《山家學報》新一卷二號一四二頁參考。
注二二、《南嶽思大禅師立誓願文》,《大正》四六.七八六頁下。
注二叁、《涅槃經》卷九、卷一六、卷二六、卷叁二、卷叁叁所載,一闡提輩亦有佛性,由於佛性不斷故,無不堪當成佛。
注二四、《法華經.提婆達多品》所示。《大正》九.叁四-叁六頁。
注二五、《續高僧傳》卷一七,《大正》五零.五六二頁下。
注二六、同注九。
注二七、同注叁。
《大乘止觀法門之研究 第叁章 《大乘止觀法門》的基本思想 第四節 本書的性染說與天臺智顗的性惡論》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