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狼山的狼 - 張狀元
張狀元
南通這個地方,漢代稱爲海陵縣,東晉則爲蒲濤縣,五代的南唐又置爲靜海鎮,五代的後周升置爲通州,清朝改爲直隸州,爲別于順天的通州,所以俗稱爲南通州,簡稱南通。民國以後,再改爲南通縣,隸屬于江蘇。地當長江之北,南鄰海門、啓東、崇明,北接如臯、東臺,商口四通八達,利于貿易。由于縣境盛産棉花,舊時即有通州布之名,分有大布(廠織)及小布(家庭織),大生紗廠的紗,聞名全國,其他的實業、交通、教育、慈濟,均極發達,曾有一度,縣內乞丐絕迹,故有模範縣的美譽。
南通之能成爲近代化的模範縣,即是由于出了一位張季直,他的排行是第四,故在南通人對他的稱呼是張四先生,老一輩的則呼爲四大人。他從十六歲考取秀才,四十二歲才中狀元,從縣試、州試、院試,一直考到殿試,經過二十八次考試。據他的哲嗣孝若所寫的《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二十九頁說:「我父從小考到大魁」,「一齊算起來,在場屋裏邊有一百六十天」,「考到第一名,共有九次,考在前十名上下,有七次」。但他辛苦地由一個農家清苦子弟而考中狀元之後,志願不在做大官,而在做大事,利用他狀元的身分,發展他爲鄉裏造福的抱負。以他一個舊式科舉中出身的人物,卻能醉心于現代化的各項建設,這實在是一位近代史上不可多得的偉人。南通既受其惠,狼山自不例外。
據《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七叁六頁下說:「狼山在江蘇南通縣南十八裏,五代時吳越錢傳灌,帥戰艦自東州擊吳,吳遣彭彥章拒之,戰于狼山,即此。真诰稱爲狼五山。雄峙大江北岸,與常熟福山對峙,爲江海間重鎮,清有狼山鎮總兵駐之。」五代即有狼山之名,可知狼山的曆史已很久了,所謂狼五山,乃是連接起伏的五座山頭,後來僅以最高的主山稱爲狼山。
又據《名勝志》稱:「山有觀音紫石二岩,仙女夕陽二洞,巅有塔名支雲,塔後有大聖殿,殿後有定心石,虛懸峭壁,陡絕之頂。山前有大觀音臺,甃石爲之,缭以石欄,東折爲振衣亭,又東爲半山亭。」這些名稱,當我上山之時,除了大聖殿及觀音岩之外,山上已很少有人運用。觀音岩是由張季直發起重修的,所以我知道,並去玩過幾次,位在山後的峭壁之側。至于紫石岩、仙女洞、夕陽洞,我就不知其在何處了,真可惜!當時狼山的子孫,只知照顧香客,對于觀光古迹的培護,很少注意。支雲塔共有七級,曆代曾遭幾次雷擊,故到民國以後裝了避雷針。定心石,當我在山之時,它已成了香客燃放鞭炮及焚化黃錢紙的地方。大觀音臺,純由石塊砌成,兩丈多高,四方形,大約不足五十公尺見方,臺上並無觀音,僅供香客遊憩,遙覽江景。振衣亭及半山亭,我卻沒有見到,山腰裏倒有一座民國以後建成,題著「殺身成仁」橫牌坊的烈士墓。
再說到張季直與觀音岩的關系,當他重建觀音院落成時,那是民國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正好是「五四」運動發生的那年,還特別請了太虛大師前去講了叁天〈普門品〉,這在《太虛自傳》中有這樣的敘述:
前南通中學校長安徽江謙,時寓滬上,亦因劉(靈華居士)信佛。江曾請我至其家相談甚惬,乃函告南通張季直殿撰。此時,南通的教育和建設稱全國模範。按張先生與武進蔣維喬等,在清季毀寺提産興學校甚多,至是漸信佛教,對南通各剎稍有修複。值重修觀音院落成,因請我前往講〈普門品〉,由費範九迎候。安榻設座于觀音院,雖只講叁日,以張殿撰率當地缁素數百人日來聽講,影響頗大。院供唐以來觀音大士的名繪名繡百余幀,華妙絢爛,可稱洋洋大觀!費君陪遊狼山諸剎,參觀學校、公園、劇場、工廠等新事業。
江謙是張季直的高弟,殿撰是狀元的俗稱,觀音院是觀音岩的寺名。那些觀音像之中,有五十余軸是杭州井亭庵僧靜法師遺藏轉交的。我要在這裏強調提醒,當時的太虛大師,不過叁十一歲,張狀元已是六十七歲的老先生了。大師參觀的那些學校、公園、劇場、工廠,也都是張狀元一手創辦的,以這樣一位新舊學說兼修博通的張四先生,竟能一連叁日,親自率領當地的僧俗數百人來聽大師講〈普門品〉,大師的德學感召力量之大,可以想見。
張季直對于佛法不是外行,試看他送太虛大師一首邀請講經的詩:「此生不分脫袈裟,正要勝煩冶共和。過去聖賢空舍衛,相輔兄弟戰修羅。覺人誰洗心成鏡,觀音豈聞面绉河!師傥能爲龍象蹴,安排丈室聽維摩。」至于這位狀元先生爲何要請太虛大師去狼山講經?在他〈致江易園書〉中有這樣的意思:「狼山觀音院可臻精潔勝處,而和尚太惡俗,欲求勤樸誠淨之僧,或居士主之。狼山亦擬仿焦山例爲改一叢林做模範,但如何措手未定,故尚不宣示意見,須計定再說,若弘一、太虛能爲之,亦大好事也,試與弘一、太虛言之。」
江易園便是江謙居士,他好幾次給張四先生寫信稱道太虛大師,所以這次大師的南通之行,推想必爲張四先生的計畫安排之一。然而狼山的寺院很多,何以張四先生首先重修觀音院?太虛大師的《人物志憶》第十二,也有說明:「張先生以夫人禱子觀音岩,晚年得子,亦由是崇佛。」這個晚年禱得的兒子,便是張孝若。所以張四先生修了觀音院,並在院內造了一座叁層樓,內中陳列了許多觀音像。在畫的、繡的當中,有古人的、近代的;在雕刻的當中,有石的、玉的、木的,及其他種種的;各式各樣,沒有一幅同的、一尊同的。每年逢到觀音生日,總開放讓人去參觀瞻拜。他所以如此的原因:一來是敬佛,二來是保存勝迹,叁來是提倡美術。其中包括有唐代吳道子的、宋代趙孟俯的、「北齊龍門美石之所镌,唐世貞觀丹陽善銅之所範」等等的作品。(以上見《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第十章第一節)
可是,觀音院雖屬狼山,卻非狼山的房頭,享不到大聖菩薩的香火之利。狼山給張四先生的印象並不是很好,他的哥哥張叁先生對狼山的修整,則很出力,當我上山之際,還見到好幾副重修後的對聯及匾額,是張謇(叁先生)所寫,當然我也見到了張謇(四先生)的對聯,只是不多。狼山有什麼不好?據他的傳記第七章第四節中說:「南通狼山相傳是大勢至菩薩的道場,寺廟極多,香火極盛,管廟的住持很多,都是俗不可耐的酒肉和尚,內中識字的很少,更不用說懂得經典了。」這種情形,當我上山之時,稍微好轉,已有幾位在外參學的人了,其中的曼陀住過金山寺,葦一做了上海玉佛寺的方丈,育枚也是太虛大師的學生之一,我的師祖朗慧,也在九華山的江南佛學院求過學,我的曾師祖貫通,先當丹陽海會寺住持,又到玉佛寺受了記。懂經典的人,雖尚不多,但已沒有不識字的和尚了。
可惜張四先生六十七歲時想把狼山改爲叢林的構想,當他七十四歲去世之際,並未能夠實現分毫。但他已爲狼山成立了一所僧立小學堂,教導未來的小和尚,並選了兩個可以造就的年輕和尚,送去他辦的師範學校讀書。但此二人畢業返山辦學,頭腦較新,全山的守舊者,一致排擠他們,終于在張四先生的支持下,還俗結了婚。當我上山之時,這兩位返俗的狼山和尚,均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一個姓窦,仍在那所小學堂裏教書,教的卻不是山上的小和尚,而是山下的村童;一個姓張,在山上的藏經樓閉門閱藏。
關于狼山和尚的「惡俗」,連我的上人們也常提到,我曾聽我太師祖筍香老人(當時也有五十來歲)說過這樣一個笑話:有一天張四先生來狼山遊覽,要找一個和尚陪他,許多老和尚都走了上去,這些老和尚,多半蓄起了一大把俗不可耐的胡子,四大人拉住其中的一個就問:「和尚!你把頭發剃光,反將胡子留起,這是什麼道理?」
這個老和尚支吾了好一陣,答不上話,只好張起口來哈哈哈地傻笑。四大人一連問了幾個,都是一般的老木瓜,就命他們把胡子通通刮光。倒是一個青年和尚,在旁插進來說:「削發除煩惱,留須表丈夫。」
張四先生一看,這年輕和尚答得不俗,于是笑著說:「嗯!將來你可以留胡子了。」
這個青年和尚,也就做了四大人那次遊山的遊伴。他是誰?就是後來去讀師範而返俗的張居士,但我看到他時,雖已兩鬓斑白,並沒有蓄起胡子,大概是留了頭發就不留胡子了!
老一代的已經雕零,年輕的一輩也漸入晚景,狼山和尚的水准雖已逐代提高,狼山的盛況卻在急速地褪色之中。我,正好趕上,做了狼山的末代子孫!當我離開大陸時,狼山已經殘破不堪,到了民國五十五年(西元一九六六年)六月,大陸掀起了「紅衛兵」的狂潮之後,又從大陸離開的人士口中,透過新聞的報導,使我知道狼山的大聖菩薩,已被紅衛兵擡下山來,在南通城裏遊了幾天的街,最後用「公審」來把菩薩的木雕像「槍斃」了!至尊至靈的大聖菩薩,此時此際,也不顯靈了,衆生的業力,真是可悲可怕。
本來,狼山的香火,也爲南通帶來繁榮,狼山的附近,大家多靠大聖菩薩生活,也因大聖菩薩而發財,商店、小販、工人,乃至乞丐,都沾了大聖菩薩的光,從五山門到狼山的山門,皆是香店、飲食店、雜貨店;從山腳沿途到山頂,盡是雜貨攤、小吃擔、水果販,還有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乞丐群,即使乞丐群,他們並不真的窮,只是「靠山吃山」罷了。
香客與遊客之中,有些有錢有勢有地位而又喜歡擺場面的人,上山之時,便坐轎子。當我上山之後,這已不常見了。
狼山並不太高,但它卻是南通的五山之首,所謂五山,便是狼山、軍山、劍山、黃泥山、馬鞍山,狼山位于軍山與劍山之西北,又在黃泥山與馬鞍山之東南,五山毗連,狼山居中,以狼山最高,也以狼山最著名;以其所占面積而言,亦以狼山第一,軍山第二,劍山第叁,馬鞍山第四,黃泥山居末。五山之中,軍、劍、馬鞍,皆只一座寺院,住著叁二僧侶;黃泥山已一半下江,上有卓錫庵一座;狼山則有七個房頭,數十僧侶,乃是五山之中的最大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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