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的家 - 巫醫.鬼怪
巫醫.鬼怪
種田的人家,非常崇敬土地神,正月十五日的晚上,每一處的土地廟,都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日子。江南的土地廟,幾乎是同樣的形式,一丈多高,頭兩丈長,丈把深,供一對泥塑彩畫的土地公婆,粉成土黃色的牆,老遠地就能看到。平常,除了人家還願,或者死了人去「告廟」之外,很少有人去燒香。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不管怎樣,地方上的人家,也會給它上燈。所謂上燈,是用十來丈長的柱子,豎在土地廟前,再用竹片紮成一圈小一圈、一圈小一圈的竹圈圈,吊在柱子上,低圈最大,頂圈最小,把家家戶戶送來的燈籠,一圈一圈地挂好了升上去,站在遠處看去,輝煌燦爛,就像一座珍珠串成的寶塔。那天晚上,大家比燈看燈,也是比賽衣飾和看人。
一年一度的廟會,那是最熱鬧的節期,到了春夏交接的時候,我家附近鎮上,照例要出一次廟會,廟會期間,是商業的旺季,也是娛樂業的集中期。用布篷在空地上一遮一圍,就是一丬商店、就是一座舞臺。
當然,廟會的主體是宗教性的,所以它的高潮是看城隍神遊行。許多人由于許願還願的原因,以苦行的表現來參加遊行。
遊行經過的沿途,凡是村落所在,無不設有祭壇,見到神像的臉上出汗,大家就越加虔敬地放鞭炮、焚檀香、跪拜禱告。
城隍爺的神像出汗,我是親眼見到過的。城隍的靈驗,我也聽得很多,甚至有人在夜裏看到城隍爺的坐騎──那匹泥塑的馬,也到外面去顯靈。但在日本鬼子上岸的時候,城隍爺似乎也被嚇走了,大家去求,毫無效驗。這依佛法解釋,是由于中國人的共業所感,城隍實在無力違背因果定律,而使大家造了業不受報。
在農村,土地廟等于派出所,各種的鬼神就等于醫生。彼此間發生了糾紛,就到土地廟去賭誓發咒;如果有了病痛,就請鬼神來醫,廟會能夠熱鬧,大多數是由于治病來的,一支藥簽、一包香灰,能夠治好一個人的病,怎能使你不相信?
我的母親,有一次病得要死,問神,神說是邪靈著了身,請乩童來家裏敲打咒誦了一陣,燒了一些紙馬、焚了一些冥紙、化了一些符咒,不多幾天,母親的病,果然好了。
又有一次,我的大哥,突然吐起血來,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外吐,吐了將近半面盆,大家被他嚇慌了,他的嘴裏胡說,他的眼睛斜視著,分明,這是中了邪。請來一個捉鬼的人,口中念念有詞,用一口縫被的大針,在我大哥的身上找,最後找著了,在右手的虎口上,一針刺下去,刺得我大哥哀哀的直叫,並說以後不再來了。接著,那個捉鬼的人,端一杯清水,念了幾遍,又用手指在水面畫了幾畫,他說:「凡是童真的小孩,都能見到杯中的紅色藥丸。」好幾個小孩都說看見了,我也是小孩,我也去看看,我卻沒有看到,是真是假,我到現在還想不通。但他那種神秘性,那種神秘的氣氛,他能使你相信他是請到了神,捉走了鬼。而且,我的大哥經他刺了一針,吃了他的「藥」,也就真的好了。
鬼與怪,鄉下似乎特別多,我家附近的一條河裏,自從淹死一個小孩子之後,幾乎年年都有小孩子在那裏淹死,那條河的水,並不怎麼深,大家都說有落水鬼找替身,夏天來臨以後,不論白晝或夜晚,常常可以聽到似乎有人跳水的聲音,走近去看,卻連一圈半圈的水紋也沒有。有人見過落水鬼,說是好象一只水猴子,也像一個小孩子。我的叁哥膽子大,他也根本不怕鬼,有一次他故意到那條河裏去摸魚,想不到下水不久,就喊救命,去了一個人,才把他拖上岸來,但是他的一只小腿,已經青了半截;他說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捏住他的腿,死命地往水底下面拉。
說來也是難怪,鄉下的農村,經常傳聞著鬼怪的新聞,在城市之中,比較起來,卻是稀少,因此,有人以爲那是出于鄉愚的迷信。其實,鄉愚多迷信,固然是事實,但也絕不是完全出于鄉愚的迷信。比如英國的倫敦,就是常有鬧鬼的新聞;中國的上海,也可經常在報紙上見到鬧鬼怪的事情。
抗戰勝利之後,兆豐花園的一座防空洞,因爲前面有樹木花草,也有石凳,所以有人在那裏照相留影,有好多人從底片上洗出來,總是多出一個陌生人的頭影,起初以爲是什麼人的惡作劇,經過警察機關的調查求證,最後是從防空洞裏挖到了一個骷髅頭。這樁新聞鬧了好一陣子。
另外有一個電車上的查票員,查到一位富家閨秀打扮的妙齡少女沒有買票,要她補票,她卻推說忘了帶錢,問她怎麼辦?她便大大方方地說出了她的姓名,也說出了她家的地址,並請查票員暫時墊一下,下班之後到她家裏去拿。本來,一張電車票不值多少錢,那位查票員被她的美色迷住了,下班之後,真的按址前去,想不到,當他剛一走進那個人家的客廳,便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新供的木主,一張挂著的遺像,已經說明了一切!那個查票員,也就在這一嚇之後的不久、向這個世界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