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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童年 - 水災

  第一章 我的童年 - 水災

  

  

  江南新生地,在南通對面的,叫作長陰沙,靠近南通天生港對面的好幾個鄉,雖在江南,仍屬南通縣治,狼山對面的福山附近,則屬常熟縣治,我家坐落的扶海鄉便是常熟縣境,我家的鄰居有說崇明話的,有說南通話的,更有說常熟話的,我的伯父搬到江南較早,所以我的幾位堂兄和堂姊,已是滿口的常熟口音,我總算有幸,叁種話都能說。

  

  說起來,南通和常熟,兩個都是江蘇省的好地方,用「人文荟萃」來形容它,絕不爲過。就以清朝的人物來說,佛教裏面,南通出有叁

  派的大師繼起弘儲,常熟出有淨土宗的大師省庵實賢。有清一代,全國一共出了一百一十四個狀元,以省計算,江蘇占第一位,共四十九人,以縣計算,常熟占全國第二位(第一位是吳縣),共六人,那便是孫承恩、歸元肅、汪繹、汪應铨、翁同龢、翁曾源;南通也出了兩位,一是胡衣齡、二是張謇(季直,他的祖籍也是常熟)。翁同龢是清朝十四位入閣登宰輔的狀元之一,張季直在清末民初對地方建設的近代化方面,貢獻尤其卓越。只是我這個薄福的人,出生之後,便在憂患之中掙紮,似未沾到地利的光。

  

  江南的新生地,雖然肥沃,雖然使得許多的人家翻了身發了財,但在開發新生地的最初幾年,並不是理想中的樂園。每年到了夏秋之際,看到天色變了,雨下大了,風勢緊了,大家都會發愁心焦;說不定在深更半夜,當你正是好夢方酣的時候,長江的水,竟像是剛剛啓口的啤酒瓶,肆無忌憚的急劇上升,沖潰了江邊的土圩,漫過了江邊的土圩,真像有一條怒吼的龍,挾著排山的威勢,一圩一圩地沖了進去,最厲害的一年,竟然連續擊潰了五、六道土堤;堤裏的人家,除非提前遷出,否則,當你剛剛聽到值夜人的鑼聲之時,嘩嘩叫的江水,已像山一樣地壓上了你家的大門,這時候,如果動作快些,還可以攀著梯子,打開屋頂,翻上屋脊,或有一線活命的希望,否則的話,只有死路一條。

  

  我家到了江南,總算幸運,沒有碰到這樣的災難。但當我八歲的那一年,我家已經離江很遠了,我卻親眼見到了這種水災的情景,那是在災後的第二天,風歇了,雨止了,父親拿了一些可吃的東西,帶我去災區慰問我的二姨,二姨的家,雖只一堤之差,險險地幸免于難,她家在堤外的耕地,卻在渾濁濁的江水中,受了叁、五天的「洗禮」。

  

  那次的災區訪問,使我怵目驚心,以後一連好幾夜,都還在夢中驚醒。

  

  水,進來以後,過了好幾天,才慢慢地外退,許多人家的房子,僅僅留下了屋頂在遊移漂浮,在許多漂浮物上,偶然還可以看到只把已餓得半死的狗子或貓兒。男人、女人、小孩的屍體,也是漂浮物的一類;那些把衣服都掙紮光了的浮屍,已經開始在膨脹腐臭。男屍的面部朝下,整個的身體變成了弓形,只有背部的皮肉露出水面。可能是腹部脂肪較多的緣故,女屍的肚子,幾乎是一律朝上,頭往後仰,腳向下垂,成了與男屍恰巧相反狀態的弓形,散開的長發,隨著屍體,幽幽地漂蕩;你曾見過城隍廟裏的壁畫嗎?那些罪人,上刀山下油鍋,陰森、恐怖,仿佛是這樣的鏡頭,所差的是沒有猙獰的獄卒而已。兒童的屍體,像是中了*的河豚魚,鼓起了小肚子,漂來浮去,偶然還可發現幾只劫後余生的鴨子,正在無所顧忌地啄食著童屍的眼珠!至于死貓、死狗、死豬、死羊、死雞、死鴨等浮屍,那是更不用說了。所以在熾熱的太陽蒸發下,一股一股的腥臭惡氣,向我們撲襲而來。生命危脆如此,使我驚懼不已。

  

  許多的人,都趕到了災區,我的二姨家裏,住滿了災民;堤上,到處都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東西。災民以及災民的親友,都在哭腫了眼睛的情態下工作,木筏、竹排、小舢舨,裏裏外外地劃著;紅卍字會,也去了許多人,帶去了大批的衣服食品,那些無人處理善後的浮屍,也就成了他們慈善機構無可旁貸的責任。

  

  我始終不敢請問父母,民國二十年(西元一九叁一年)的大水災,是不是也跟這個情景一樣,如果是的話,我家怎麼沒有淹死半個人?要不然,我家怎會又是如此的窮?

  

  大概是水災的性質不同罷!

  

  我是家裏最小的一個,有叁個哥哥、兩個姊姊,聽說還有一個姊姊在襁褓中就死了。父親肖牛,母親肖鼠,我肖馬;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是四十二歲,父親也有四十一歲了。因爲我的家族先後遭了兩次水難,經過兩度遷移,祖上就很貧賤,父母都是文盲,兄姊之中,只有二哥讀過私塾,所以我也攀不上書香門第的淵源。

  

  我出生時,母親已經老了,窮苦人家的多産女人衰老得早,在我的記憶中,一開始,母親就是一個小腳老太婆了。加上流離顛沛,營養不良,我在兩、叁個月大時,就斷了奶,以後是用糖水、米漿喂活的。

  

  據我母親說,我生下時,非常瘦小,比一只小貓大不了多少,好多人見了,都說那是一只老鼠,不會養得「家」的。因此,父母給我取了一個乳名,叫作「保康」。

  

  我家一共大小八口人,僅僅耕種著七畝的租田及叁畝叁七分的分田。到了農閑季節,父兄出外做苦力,母親料理家務,並且紡紗織布。父親是一個道地的老實人;母親很能幹、很精明、很仁慈,除了不能推車挑擔,幾乎樣樣都會,她能夠把一朵棉花穿戴上身:彈、紡、織、裁、縫,她在鄉間,可以算得是全才的女人了。所以,全家不怕父親,倒是怕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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