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來(Spring, Summer, Fall, Winter and Spring Again)
金基德,金汶映/著 金炫辰/譯
青年僧的故事 -- 心恢複平靜
第二天,青年坐船過湖,走進山裏。晚秋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通紅的葉子。青年不辨方向地在樹林裏疾走,被石頭絆倒後站起來,繼續走,再被絆倒。他腿上流著血,卻毫不理會,像被什麼勾走了魂魄似的亂闖。
青年穿過茂密的樹林,眼前出現一條清澈的小溪。就是很久以前和少女一起來過的小溪。青年搖搖晃晃地走到溪中,把頭紮進水裏。用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站了好久,原本平靜的水面升起了一連串氣泡。一會兒,憋得胸口都快要炸開的青年,從水裏擡起頭,痛苦地叫喊著。
「啊啊啊……」
那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憤怒的吼聲,像野獸的咆哮。回聲震撼著整個山林。老僧從遠處注視著青年。就像很久以前,注視著那個戲弄小魚、青蛙和小蛇的童子僧一樣。
夜深了。青年已經跪在那裏幾個小時,用空洞的眼神望著佛像。他的臉上布滿痛苦的陰影,就像一個被重病折磨了很長時間的人。老僧醒過幾次。每次往外看,青年都是以同樣的姿勢凝視著佛像。就這樣長夜將盡,晨鳥開始唧唧鳴叫。老僧起身了,像從前一樣敲木魚,禮佛,熄滅石燈,然後打掃院子。
老僧走到院子裏時,青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佛像背後拿出毛筆和墨,翻開紙寫起來。青年用夾雜著恐懼和憤怒的表情,寫了好幾個「閉」字。然後把字剪下來,分別貼在自己的眼睛、嘴巴和耳朵上。青年又盤膝坐下,逼自己屏住呼吸。不呼吸的青年,臉變得十分猙獰,痛苦地扭曲著身體。
老僧在庵前撫弄小貓。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老僧感到奇怪就往佛堂裏瞧。看到青年淒慘地翻騰著並慢慢失去意識的模樣,這輩子從來沒發過脾氣的老僧,臉上的怒氣漸漸擴散開來。
青年依舊屏住呼吸,仰著充血的臉。老僧突然拿著長長的棍子出現在他面前。砰的一聲,棍子砸在青年的頭頂。青年喊了一聲,這一聲把他的氣息給沖開了。青年抱著頭俯在地上。老僧仍然很生氣,重重地打了第二下,第叁下,第四下,第五下……老僧毫不手軟地揮棍亂打。青年在佛堂裏滾來滾去,被打得渾身淤青,終于昏過去了。
老僧不知想到了什麼,抓住貓的尾巴探進墨水裏,再把它放開。漠無表情的小貓瞪著圓圓的眼呆望老僧。就這樣,老僧和小貓對望了好半天,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在兩道視線間流動。小貓突然動起來。它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尾巴拖地,在院子裏慢慢踱步。奇迹發生了。蘸著墨水的貓尾沒有留下亂糟糟的墨迹,而是一連串整整齊齊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揭谛揭谛 波羅揭谛 波羅僧揭谛 菩提娑婆诃
老僧誦著小貓寫下的經文,心裏默默禱告。去吧,去吧,皈依佛理。去吧,走向那平和的彼岸……老僧從心底希望弟子徹悟,熄滅胸中痛苦的火焰,達到圓滿的境界。
小貓寫完經文,血汗模糊的青年推開門出來了。老僧回頭看青年,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微笑著說道:
「即使毀滅自己,也無法解脫殺戮的罪孽。去洗掉吧,你的體垢,你的憤怒和執著,把它們全部洗掉吧。」
青年拖著沈重的身子上船,艱難地劃抵對岸。從山路不一會兒就到了瀑布下。青年脫掉上衣,盤膝坐在瀑布中,開始打坐和冥想。他想遵照師父的教導,把自己骯髒的身體和靈魂洗幹淨。把欲望和傷痛,憤怒和罪孽,還有印在腦海裏的所有記憶也統統洗掉。啊,如果時間可以倒流該多好。過去的一切,此刻活生生地重現在青年的腦海裏。
當時不過是個少年的他,在一個夏日的清晨偷偷離庵,去了漢城。對從來沒離開過茱山庵的青年來說,漢城就像個陌生的國度。青年被都市特有的氣味、聲音和色彩弄得暈眩,在霓虹燈徹夜閃亮的城市裏遊蕩,過著混亂不堪的生活。他最終按照朱顔說的地址找到魂牽夢萦的她,享受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青年覺得自己在做一個绮麗的夢,希望這個夢能夠永遠持續下去。但是,愛情往往從擁有的那一剎那開始就逐漸淡漠。他們的不幸是比愛情活得久。當發現朱顔依偎在陌生男人的懷裏時,青年覺得一切都完了。被怒氣和悲痛遮蔽了雙眼的青年,做下不可挽回的蠢事。
青年想起噩夢般的那一天,身子戰栗著。但就算後悔得要死,也無法彌補從前的失誤了。青年回顧過去,覺得自己就像師父說的毒蘑菇一樣,存在只爲了傷害別人。青年猛烈地搖頭,真心請求上天的寬恕。瀑布冰冷地打在身上,青年卻覺不出絲毫寒意。
老僧在庵裏忙碌著。從山上采來的草,用石頭搗爛做染料。青年一回來,老僧就把准備好的刀遞給他。是青年殺人的刀。
「用這把刀把那些字全刻出來。一字一字地刻,把你心裏的怨怒也一同挖出來吧。」
青年沈默地接住老僧遞來的刀子,一刀一刀刻進地下小貓寫的般若心經。刀尖鑿入堅硬的木板,顫顫悠悠的。青年的手掌滲出了血。
「你還是把握不住自己的心。那把刀已不是殺人的武器了。刀刻的只是木板,字刻的是你的心。」
青年不停手地刻,似乎漸漸找到了心靈的甯靜。原本顫抖的刀尖,像被熟練的工匠操縱著一樣,隨著青年手的動作靈活地摳和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