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生命—聖嚴法師與吳念真、黃春明、李明濱的對話
五、放下自責內疚,勇敢承擔責任
葉:同理心與互相扶持,真的對自殺者非常重要。吳念真導演曾經曆父親、弟弟、妹妹叁次親人自殺離開人世的痛苦。對于自殺者的家屬而言,他們會不會陷入一種自責:「我應該可以防範的,可是我沒有做到,沒有盡力。」而這個自責會不會成爲另一種循環,讓他對生命價值産生扭曲,吳念真您是怎麼走出來的呢?
吳:我每次遇到這種事情,都會感到自己多麼無能!因爲某些結果都有迹象可尋,但是自己就是沒有辦法阻止它發生。拿我自身的例子,我父親是礦工,年紀大得了矽肺病,因爲呼吸困難,多次送進加護病房,有一次臺風夜,因爲氣壓低,所以病情更嚴重。當天我去加護病房探望,同時要求醫生在父親的點滴裏放維他命,騙他說那是特效藥可以讓他度過危險期,可是年輕的醫生好似工匠,只是將X光片拿起來,向我父親說:「歐裏桑,你末期了,馬上要插管。」他不知道我父親曾交代,萬一有一天他需要插管,他甯願死。所以當醫生講這句話時,我內心就有預感,但是加護病房的探病時間有限製,我不能在病房內陪伴他,當我們離開醫院後都還沒到家,醫院已打電話告訴我,父親從四樓跳下來。
還有我弟弟本來是計程車司機,後來進入電影圈當製片,後來他染上賭博,我想他大概想快速致富,就像雜志、報紙到電視等媒體永遠告訴我們,成功就是全身名牌,擁有多少,就是多少身價,讓人誤以爲,人所要承擔的「內在責任」不重要,是「外表包裝」才重要。
我弟弟是玩電玩賭博,本來我們以爲他大概賭輸幾百萬吧!可是除了我幫他還,還有朋友幫他還,到後來他仍無法處理钜額賭債,他選擇把自己關在車子裏,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責任嗎?他有個聽障的女兒還在念書啊!在這樣的過程中,我也開導過他,告訴他責任所在,甚至用哥哥的身分責罵,但到最後我甚至都可以預估他會走上絕路。而我妹妹是長期憂郁症,她用了各種不同的方法自殺,吃藥、開瓦斯等,這十幾年來我送她急診就有四次,還沒加上其他親人送她去的次數!
當我在面對這些遭遇時,我的感覺都是「無能」,很多的困境雖然對方知道應該去面對,可是他已經無法面對了,所以遇到這種事情,到最後我常常只求、只問:「自己盡力了沒?」只能自己承擔痛苦,然後去承擔後續的責任,可以解決的狀況,一個一個去承擔,那是我的責任,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身爲自殺家屬的痛苦,我覺得有兩種:第一,我身爲長兄,覺得應該是弟弟妹妹幫我辦後事,怎麼是我幫他們辦後事;第二,兄弟姊妹這樣的因緣,怎麼一下子就沒有了?這讓我有時候晚上想到還會想哭。
另外一個最痛苦的感覺,是任何人過世時,生者所承擔的種種摧折卻反而無處可訴。除了悲傷外,身爲長子、長兄的我,通常還必須成爲家中其他人的情緒出口;即使自己也處于極度痛楚中,也只能調整自己,勇敢面對這樣的事實。
我可以面對死亡,但我很擔心現在就死了,因爲我很清楚自己肩上扛了很多責任。但是知道自己的責任,也就知道自己價值所在。所以回複到最簡單的層面,就是「我能做什麼,我就盡力去做」,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責任所在,而那責任的所在就是價值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