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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P11

  ..續本文上一頁無礙”般地大轉其“*輪”。這時候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以及“大蘿蔔”一類的和尚老爺有福了!因爲他們盡可把好吃的茶點,送進五髒廟裏去!直等到擔經箱的道人喊著:“布置好啦,請和尚老爺開經吧!”大家似乎才想到,今天原來是爲抓心頓足,正與死神搏鬥的張家老太爺“念倒頭經”的呀!

  佛法畢竟是不可思議的!張府的老太爺在幾個和尚老爺的誦經念佛聲中,不一刻工夫就很安靜地嗚乎哀哉了,免去不少臨死掙紮的痛苦!隨著張老太爺的孝子賢孫和遠親近鄰們,一窩蜂也似地聚攏了來,也不問他們老太爺身上的“去後來先作主翁”的八識先生走也沒走,便一面哭喊燒錫箔金紙,一面七手八腳地,替他們的老太爺,穿衣、戴帽、登靴子,亂糟糟地忙成一團。此刻,念經的和尚老爺被擠得已無容身之地,一退再退,不知不覺都退到了庭院裏去了,大家無法可想,只好仰起臉來,去數那天上灼灼閃閃的星星!

  等到一切穿戴齊備,擔經箱的道人帶著孝子,到院子裏向和尚老爺磕叁個頭;但這叁個頭你不要以爲是——他們向和尚老爺們表示歉意,或是爲恭敬和尚老爺磕的,而不過是催逼著和尚老爺,趕快進入靈堂,去陪伴陪伴他們剛剛死去的老太爺罷了。

  俗語說:“有錢能買鬼推磨”,這句話的真實性究竟怎樣呢?我沒有親眼見過,不敢瞎說,但身爲“叁界導師,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之弟子的比丘僧,爲了錢,在熙熙攘攘的大馬路上,頭頂著火熱的太陽,腳踩著滾燙的柏油路,披著袈裟,敲著铙钹,飛也似地跟在棺材後跑著送殡,這卻是親眼所見和親身經曆的;爲了錢,在臭氣烘烘、陰氣森森的靈堂裏,繞著死人大念其“倒頭經”,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曆過的;爲了錢,冒著狂風暴雨,堅冰白雪,在湖濱江岸,放焰口超度亡靈,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曆過的。當時做這些事,在感覺上只是有點厭惡,並沒有聯想到它對佛教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但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堂堂比丘,爲了錢,做那種事,真是倒盡了佛教的架子,丟盡了曆代高僧大德們的臉!

  以上的話,似乎扯離題了,現在再讓我把念“倒頭經”的一幕說完吧!

  孝子磕過了頭,和尚老爺們隨著孝子進了靈堂,“有志一同”,莫名其妙地向死人行了一個問訊禮,這才是真正念“倒頭經”的開始。

  一開經,嘈雜的人聲是停止了,而靈堂裏的氣氛,卻更加陰森得可怕!因爲此時張府的遠親近鄰已分別離去,張府的女眷們也回避了,幾個垂頭喪氣的孝子,匍匐在靈床的前面,不聲不響地加添著破鐵鍋中行將熄滅的金紙,那金紙吐出的綠色火焰,不時在破鐵鍋的邊緣旋轉著,顯得鬼影幢幢,又仿佛張老太爺有一只手,正在那金紙灰中,點收著他的孝子賢孫爲他准備去豐都城的路費;擔經箱的道人與張府的茶房,則悠然地低聲交談著,那副樣子恰像城隍廟牆壁上繪畫的兩個把守豐都城門的小鬼,正計劃如何去大敲一下張老太爺的竹杠!而幾個和尚老爺呢?和尚老爺麼,則正把寶貴的命陰(古德有:“一寸光陰一寸命陰”的話)系在幾文臭錢上,在那兒有氣無力地哼呀哼地拖!

  等把經念了,已是深夜時分,茶房端來了一小鍋的糯米稀飯,四盤小菜,殷勤地勸著和尚老爺們說:“和尚老爺請用吧!這個是清心火的!”但是他哪兒知道,和尚老爺送了一天的殡,又念了多半夜的經,困而且累的身心,除了想大睡一覺之外,什麼也不想了呢?因此,任他說破了嘴皮,和尚老爺連睬也不睬他一眼,就一個個醉漢似地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撞撞跌跌,出了張家的大門,回東嶽廟了!

  可是,說也奇怪,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在馬路上經涼風一吹,瞌睡蟲似乎即隨風去了,精神也不知道從何處又悄悄歸來?盡管肚子因饑餓咕咕噜噜提出了抗議,但和尚老爺們的說笑聲,在夜空裏飄旋著,卻仍能使在街上巡邏的警察先生們,無可奈何地“側目而視”!

  大夥回到廟裏,二一添作五地拿了幾十塊錢,把熟睡中的老趙喊醒,叫他到保泰街山東老鄉開的面鋪裏,買幾斤機器軋的面條,回來在飯櫥裏找點晚飯吃剩了的菜肴,和在面裏一煮,就吃開了。真是巧得很!大家剛剛把面碗端在手裏,面條送進嘴裏,另一堂出外放焰口的人正好回來。他們一見有面好吃,也不管叁七二十幾,拿起碗來就盛,盛好就吃,任憑出了錢的人挖苦、笑罵,他們也不在乎。就這樣說著笑著,吃著鬧著,及至睡在床上,已是“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時分了!

  在大家睡興正濃的當兒,當家師就一而再、再而叁地催促大家起床了!領單子的師父,揉揉惺忪的睡眼,氣虎虎地吼著說:

  “小字頭!一大早你就在這兒鬼吵鬼叫的什麼事?”

  東嶽廟的當家師就這樣好!佛事好,進賬多,師父們開開他的玩笑,或是弄訟弄訟他,他都能怡然受之,不以爲忤;如果叁天沒有佛事,或是佛事多了,家裏的師父們不夠分配,外邊又請不到人,千萬開不得玩笑。否則,他的“牛脾氣”一發,那你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啦!那天晚上他因爲不慎被門檻子絆一跤,大罵老趙爲什麼不在大殿門前,裝個大些的燈泡,就是爲了佛事多,外面請不到人而發的。領單子的都是東嶽廟的老人,摸清了他的脾氣,所以這次罵他“鬼吵鬼叫”,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嘻皮笑臉地走到領單子的床前,手指著領單子師父的鼻子,笑罵道:“小乖乖,你睡昏了頭吧?今天不是孫家和李家各請七個人念經嗎?起來吧,小乖乖!晚上的焰口一定有襯!”

  住在南京趕經忏的出家人,生活情形,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大致都是如此,很少有什麼改變,如說有的話,那除非是遇到沒有佛事的時候。

  沒有佛事,怎樣來打發時間呢?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格而定。有嗜好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面找你需要的東西,就是鬧翻了天,由你自己負責,當家師也不過問。沒有嗜好的人,可以在房間裏埋頭大睡,如果感到睡得無聊啦,那麼就約一兩個志同道合的人,去中山門外靈谷寺,中山陵,明孝陵,中華門外的雨花臺,玄武門外的玄武湖,觀音門外的燕子矶,水西門外的莫愁湖,雞鳴寺山下的臺城等處玩玩。如在秋冬之交,有興趣的話,能到棲霞山去玩玩更好,因爲那兒不但有滿山谷如火一般的紅葉,更有說不盡的名勝古迹。如棲霞寺的全景,千佛岩的石窟,舍利塔上的釋迦八相成道圖,禹王碑上的文字,紗帽峰上的松濤,以及一線天、桃花澗、珍珠泉、飛來佛等等,都是使人“樂而忘返”的勝境。假定時常能暢遊其間,對于龌龊的身心,確有很大的洗滌作用,只可惜趕經忏人,對這方面的興趣太缺乏了!不然的話,爲什麼都如陷入深泥中的老象,而不能自拔呢?

  還有,住在經忏位子使人最傷腦筋的,是有空閑的時候,也不能安心用點功。譬如說:今天廟上沒有佛事,你想在房間裏打打坐、念念佛、看看經,同寮的人不是罵你“老魔王”,就是罵你在“裝模作樣”。再不然,如果他看你在打坐,就譏笑你說:“你的腿子坐得這樣子好,爲什麼不到金山、高旻去住?在那兒住個叁冬五夏,說不定會找到娘生以前的面孔哩!”如看你在念佛,就說:“你爲什麼不去靈岩山呢?靈岩山是專修念佛的道場,像你這種念佛功夫,到那兒打個把精進七,穩得念佛叁昧!”如見你在看經,就說:“老同參!我看你還是去甯波觀宗寺學學教吧!一旦學成了法師,你講大座,我當維那,不強似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嘛呢吽”、“嘛呢吽”地趕铛铛皮好嗎?”總之,在那種環境下厮混,恰像蜾蠃之與螟蛉,先把你“蔽而殪之,幽而養之”,日子久了,非叫你“類我,類我”不可!

  我在前面曾說過,東嶽廟共住十四個客師,十四個客師中有兩個領單子的。其中的一個名字叫樂禅,年紀叁十歲,除了個子矮些,面相、談吐、唱念都很好;曾在普陀山前後寺當過多年的維那,因爲與習初是同參,習初在東嶽廟當了家,就把他請下山來到東嶽廟領單子。他初到東嶽廟時道心好得不得了,佛事無論如何忙,他早晚都要持大悲咒一百零八遍,念觀音聖號若幹聲,以爲常課。可是,住了不到半年,他的道心好像寒暑表遇到冷氣團,便直線下降了!一降降到以吸鴉片煙、喝老酒代替了他持咒念佛的必修功課;他的收入平均超過一般清衆兩倍以上,但後來混得連褲子都沒得穿。記得七月裏有一次在小九華山下放普度焰口,他赤著下身穿上海青披上袈裟就上臺了!念到“六字大明王,功德不可量,現前清淨衆,異口共宣揚”的時候,他竟悄悄地對敲木魚的人說:“夥計!我尿啦!”

  另一個領單子的,名叫仁善。是南京土街口觀音庵當家師仁義的師弟,人極聰明,長得又帥(現在我還保留著他的一張四寸大的照片),喉嚨也好,對于當時南京經忏界流行的散花、歎骷髅、歎七七和七杯茶、七杯酒一類的玩藝,樣樣精通,因爲他有許多這樣“優越”的條件,十五歲到東嶽廟趕經忏,十七歲就登上領單子的“寶座”了,習初當家師叫他時,常以“小乖乖”代替“仁善”二字,那些專跑寺廟靠和尚老爺吃飯穿衣的齋婆們,亦莫不以能收他作幹兒子爲榮。因此,他的幹媽、幹姐姐、幹妹妹,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

  一九四六年,仁義(仁善的師兄)法師從泗陽逃難到南京,先住在東嶽廟,他看到他的師弟那種“隨緣”隨變的作風,很不高興。他曾對我說:“出家人初出外參學爲了找幾個衣單錢,在經忏位子住住本無可厚非;但切不可一入經忏位子,就被鈔票迷了竅,不知回頭!”因爲他對趕經忏有這種見解,雖然他是一個“經忏專家”,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老修行的派頭,“隨流”而不“合汙”。這不能不說是“應院”(蓮池法師稱經忏位子爲應院)裏的一枝奇葩了!後來由于毗盧寺峻嶺和尚的介紹,他到觀音庵當家去了,臨走前曾老實不客氣地訓了仁善一頓,無非是希望他趕快離開東嶽廟,去佛學院讀書,或是到有道風的叢林下去住,但結果仁善還是使他失望了!這也難怪,日日在歡樂中打滾,朝朝在女人前放肆,已成了習慣的人,一旦想叫他到規矩森嚴的叢林下,去吃老米飯,坐冷板凳,喝臭菜湯,睡大廣單,怎麼行呢!同時,他又是東嶽廟裏最重要的一支臺柱,當家師豈肯輕易地放他?我離開南京不久,就聽說他因爲于唱念時好出風頭受了內傷,時常咯血,曾一度去毗盧寺住,但不久即離去,後來就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了!

  以上所談的二位,都是年輕有爲的可造之材,只因一念“貪心”走錯了道路,致使從迷入迷,將錯就錯,終于把“五趣流轉中,人身最難得”的人身,陷入深不可測的汙泥塘裏,自己無力爬出,他人也愛莫能助,大家只好眼巴巴地讓他沈!沈!沈下去!

  走筆到這兒,我想起高峰妙禅師的故事來。

  高峰妙禅師是位大名鼎鼎的禅宗耆宿,但他在年輕時代卻是一個趕經忏的能手。一天夜間在齋主家放過焰口,于回寺途中經過一個村莊,莊上即有很多的狗向他猛撲狂吠不已,他老菩薩正在不知如何對付的當口,只聽一間茅屋中有一老妪問一老翁道:“半夜叁更的什麼人還在外面走路,惹得狗子狂吠?”

  即聽老翁答道:“這時候在外面走路的有什麼好人?不是趕經忏的和尚,就是行劫的強盜!”

  高峰妙禅師,不聽則已,一聽既氣憤又慚愧!暗想:“真是豈有此理!爲什麼他好的不比,偏要以趕經忏的和尚與行劫的強盜相提並論呢?”但繼之一想,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既然出了家,就應該聽經研教,弘法利生;或是老實修行,了生脫死,爲什麼要自甘墮落的,幹這日夜倒置的趕經忏的行業呢?于是,便發願道:“甯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果然,後來便成了一代高僧!

  最後,我希望因陷于趕經忏的泥塘中,無力自拔的青年同道,看過我這個故事之後,能奮力躍出這個泥塘!

  

《參學瑣談》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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