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傳佛教的反思
——戒幢佛學論叢總序
濟 群
在中國文化史上,雖有先秦的諸子百家,但漢魏以來活躍于社會的主要是儒釋道叁家。其中,唯佛教屬外來文化。但它在中國流傳的兩千多年中,和傳統文化水乳交織,並以其豐厚的思想義理深深影響著國人,與源自本土的儒、道二教呈鼎立之勢,成爲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確認識佛教,不僅能幫助我們認識生命真相、解決煩惱痛苦,也能使我們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全面、深入的了解。
佛教在西漢哀帝時傳入中國,曆經南北朝的弘傳,至隋唐而達鼎盛。佛教在中國傳播的初期,主要從事兩方面工作:一是佛經翻譯,一是義學研究。對佛經的翻譯,使漢傳佛教較爲完整地繼承了印度早期和中期的佛教思想;而對義學的研究,則使佛教在中國形成了不同的思想體系,即天臺宗、叁論宗、華嚴宗、禅宗、淨土宗、唯識宗、律宗、密宗八大宗派。
宗派的形成,並非中國特有的新生事物。不論在早期印度,還是南傳、藏傳地區,都曾出現過不同的教派。之所以會有宗派之分,主要是因爲佛教博大精深,任何人都難以完整掌握。祖師們爲了佛法弘揚的需要,同時也爲了便于人們修學,便根據某部經論或內容相似的的經論,建立起各自的修學體系,進而演變爲不同宗派。
漢傳佛教的各大宗派多創立于隋唐,但其曆史卻可追溯至南北朝甚至更早。如淨土宗初祖爲東晉慧遠,而實際創立者乃唐代善導。天臺宗初祖爲北齊慧文,因讀《大智度論》領悟“叁智一心中得”,又從《中論》悟到“一心叁觀”。慧思繼承此說,結合《法華經》要義,傳至智者形成“一念叁千”、“叁谛圓融”的思想,正式創立了天臺宗。由此可見,任何思想體系並非一蹴而就,而須經過幾百年的積累、幾代人的總結方能形成。其後,還有賴于修行成就者的代代傳承來維系不墮。
中國的宗派佛教有著自身特色。首先,每個宗派皆有各自的依據典藉,如天臺宗依《法華經》,華嚴宗依《華嚴經》。其次,各宗還有自身的思想傳承,或淵源于印度,如唯識宗以彌勒菩薩爲初祖,叁論宗以龍樹菩薩爲初祖;或萌芽于本土,如前面所說的淨土宗及天臺宗。第叁,各宗對世尊一代教法也有不同的評判標准,即判教,如天臺的五時八教,華嚴的五教等。除此而外,因爲各宗核心理論的不同,還形成了自身獨有的修行法門。
中國宗派佛教的形成,不僅標志著國人對佛法思考和認識的成熟,同時也體現了漢傳佛教本土化工作的完成。宗派佛教繼承了印度大乘佛教思想,但這種繼承並不是拷貝,而是根植于華夏文明的土壤中,溶入了本土文化的色彩。如天臺、華嚴、禅宗的盛行,皆與中國傳統文化及國人習性有關。可以這麼說,宗派佛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
自唐宋以降,中國國勢日衰,佛教弘傳也隨之走向衰落。其中,唯識宗因缺乏漢文化的基礎,雖有玄奘叁藏爲之憚精竭慮,但僅傳兩、叁代便已湮沒無聞。而律宗、叁論宗在中國也未能廣泛弘揚,經武宗、世宗滅佛之劫,重要典藉散佚不見。幸而這些失傳的典籍在鄰國東瀛尚保存著,清末民初又回歸故土。至于天臺、華嚴,雖爲國人尊崇,但在流傳過程中,證法傳承未能完整沿襲下來,終致有教無觀。最後,唯禅宗、淨土因解、行簡單得以普及,可究其實,同樣也存在不少問題。
法門的衰微令我感慨,同時也促使我不斷反思:衰落之因究竟何在?在多年修學過程中,我逐漸發現,其中部分宗派確實先天存在不足,僅能作爲一種思想體系或實修法門,尚不足以形成獨立的修學體系。我認爲,作爲完整的修學體系,應該具備五大要素:即皈依、菩提心、戒律、聞思正見和止觀實踐,缺一不可。
皈依,是成爲佛弟子的基本手續,也是對于佛陀言教信受奉行的必要前提。佛弟子能否認真實踐佛陀教法,關鍵就在于,是否對叁寶生起真切的皈依之心,是否真正認識到叁寶對改善生命、實踐人生最高價值的作用。即便有了這樣的認識,皈依後還得不斷修習皈依。因爲生命是無盡的積累,在此過程中,凡夫心早已形成巨大的力量。我們唯有不斷念死無常,觀想叁寶功德,才能減少凡夫心的作用,使叁寶在我們內心逐漸生根發芽,最終成爲人生的主導力量。遺憾的是,漢傳各宗對皈依的修習多未特別提倡,使當前教界出現嚴重的信仰淡化現象。
大乘本是積極入世的佛教,可在中國卻給民衆留下消極出世的印象。爲什麼會這樣?歸根結底,正是因爲忽略菩提心所致。以往,我們一直認爲大乘經典便代表著大乘佛教,學習大乘經論自然便是大乘行者。卻不知區別大小乘的關鍵在于發心,在于是否具足菩提心。因爲菩提心才是成佛的不共因,才是大乘的不共教法。反觀漢傳佛教的各大宗派,普遍對菩提心不夠重視。也正因爲如此,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六度四攝等菩薩行門,似乎只是爲大菩薩們所說,與個人修學並無關聯。
戒律是佛法修行的基礎,聲聞乘的五分法身是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而大乘也以戒爲無上菩提本,這都說明戒律在修行中的重要性。中國祖師將戒律單獨建構爲一個宗派,其用意應該是加強人們對戒律的重視,從而更好地學戒、持戒。可是,當戒律以宗派的獨立形式存在時,往往有人將戒律的作用無限誇大,以爲持戒便是修行的一切。事實上,戒律並不能作爲完整的修學體系,因爲它只是修行的共同基礎而不是一切。同時,學習戒律也不是律宗行者的專利,而是每個佛子的行爲准則。
聞思正見也非常重要。八正道爲佛法的修學要領,其中便以正見爲首。《阿含經》的四預流支,爲親近善知識、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大乘經論中,則提倡以聞、思、修入叁摩地。可見,大小乘經教都很重視正見的獲得。唯有在正見指導下,才能如法修行。而在漢傳佛教中,流傳最廣的禅宗和淨土宗都沒有特別強調聞思正見的重要性。達摩西來,在傳佛心印的同時,也提出以《楞伽》印心,但只是悟後印心而用。而禅宗提倡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卻成爲不少人遠離經教的依據。當然,在教理研究極爲發達的隋唐時代,許多人在進入禅門之先已有深厚的教理基礎,不特別強調正見似乎並無大礙。更何況,其時高僧輩出,學人即使在教理上弱些,但有大善知識的耳提面命,修行也不至于出現偏差。但到了教理衰落、宗門無人的時代,若仍不重視聞思正見,修行無異是盲修瞎練了。
教和觀爲佛教修行的兩大要領。任何一個宗派,不僅要有經教作爲理論建構,還須具備瑜伽止觀的實踐方法。各宗的修行法門,多是祖師在繼承世尊教法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的修行經驗,代代相傳而來。如叁論宗有鸠摩羅什、僧肇、僧朗、僧诠、法朗、吉藏,華嚴宗有杜順、智俨、法藏、澄觀、宗密,禅宗更是一花開五葉,法脈得綿延。這些宗派在早期都有非常殊勝的證法傳承,至今卻多已中斷。由于缺乏修證傳承,使學人無法將聞思正見落實于止觀實踐,成爲引發根本智、契入空性的方便。同時,因爲對空性慧缺乏體驗,對義理的修學也無法深入下去。
清末民初以來,佛教呈現複興趨勢。其時,有虛雲老和尚弘揚禅宗,印光大師弘揚淨土,谛閑法師、倓虛法師弘揚天臺,興慈法師弘揚華嚴,弘一律師弘揚律宗。這些大德在大江南北弘化一方,並對社會産生了一定影響。在他們弘揚傳統宗派佛教的同時,太虛大師則積極致力于人生佛教的弘揚,一方面是爲了革除佛教在流傳過程中出現的陋習,一方面是提倡佛教應立足于現實人生,由人乘而抵達佛道,所謂“人成即佛成”。
人生佛教的提出,爲流于神秘化、鬼神化、出世化的佛教賦予了嶄新的形象。使佛教得以走入現實人生,對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給予全面關注,充分體現了佛教濟世利人的慈悲情懷,對于佛教的普及無疑具有重大意義。但有些人卻不能正確把握人生佛教的內涵,以爲佛教只關心現實人生的幸福,忘卻了佛教特有的叁乘解脫及大乘不共教法。從而使佛教在當今社會的弘揚出現膚淺化、世俗化的傾向,這一現象值得我們加以關注。
在當代的佛教弘揚中,還出現了不同以往的動向,那便是學術化的佛教。在相當一段時期,佛教因被視作迷信而爲世人所不屑。自趙樸老提出“佛教是文化”之說,才使佛教重新引起文化界的關注。近年來,許多高校也開始重視佛學研究,紛紛成立宗教研究所及佛學中心,更有不少學者投身于佛學研究的熱潮。佛教界對此也表現得相當積極,一些青年僧人先後進入國內外高校攻讀學位,各地寺院也紛紛舉辦學術會議、創辦學術刊物。這種潮流,對于佛教在文化界的推廣顯然有著積極意義。可學術所能關注的,只是佛教作爲文化的層面,而佛教所具有的深刻義理及內證,並不是僅靠學術研究便能觸及的。作爲住持佛法、荷擔如來家務的僧伽,如果只關心學術層面的佛教,勢必會失去僧伽本色。
鑒于佛教在流傳過程中存在的種種弊端,我認爲,未來的佛教發展應該注意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要重視皈依的修習,此爲佛法根本所在,不重視皈依,也就失去了佛法的根本。其次是菩提心,大乘法門的修學必須以菩提心爲前提,唯其如此,才能導入佛道,而不是停留于人天乘或只求自了。第叁是受持戒律,戒律是一切修行的基礎,同時也是修行取得成就的基本保障。第四是聞思正見,以正見爲指引,修行才能擁有正確方向,而不是在上下求索中蹉跎一生。第五是止觀實踐,以此將佛法智慧落實于心行,成爲改善生命的力量。缺少這一核心,所學的教理就會失去生命力。
或許有人會說,“即心即佛”或“自性彌陀,唯心淨土”便可,何必如此複雜?的確,這兩句話代表了很高的見地。可作爲一種層次極高的見,並不適合所有人。事實上,它們的起點之高,只有極少數上根利智者才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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