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告知他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第二天,莫菲太太到醫院探視他時,兩人談著,哭了一整天。布裏吉修女看到這對老夫妻邊談邊哭泣,前後有叁天之久,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介入。不過,又隔一天,兩位老人突然間變得很放松而安詳,彼此溫馨地握著對方的手。
布裏吉修女在通道上攔住莫菲太太,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使得他們産生這麼大的改變。莫菲太太說,當他們獲知莫菲即將遠離人間時,就回憶過去相處的歲月,想起許多往事。他們已經結婚近四十年,一談到他們再也不能一起做事時,自然覺得悲傷。于是莫菲先生寫了遺囑和給成年兒女的遺書。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因爲實在很難放下,但他還是做了,因爲莫菲先生想好好地結束生命。
布裏吉修女告訴我說,莫菲先生又活了叁個星期,夫妻兩人安詳甯靜,給人一種平易近人和充滿愛心的感覺。即使在她丈夫過世後,莫菲太太還是繼續探視醫院裏的病人,鼓舞那兒的每一個人。
從這個故事中,我了解到及早告訴人們他們即將過世,這是很重要的;同時,坦誠面對死亡的痛苦,也有很大的好處。莫菲夫婦知道他們將喪失很多東西,但在共同面對這些損失和悲痛之後,發現他們不會喪失他們之間永存的夫妻之愛。
臨終的恐懼
我確信莫菲太太在過程中,由于面對她自己對于臨終的恐懼,才能幫助她丈夫。除非你承認臨終者對于死亡的恐懼多麼擾亂你,讓你自己産生多麼不舒服的恐懼,你就不能去幫助他們。處理臨終的事,就像面對一面明亮而殘酷的鏡子,把你自己的實相毫無保留地反映出來。你看到自己極端痛苦和恐懼的臉。如果你不能注視並接受你自己痛苦和恐懼的臉,你怎能忍受在你面前的那個人呢?當你想幫助臨終的人時,你必須檢查自己的每一個反應,因爲你的反應將反映在臨終者身上,大大影響到你是在幫助或傷害他。
在你邁向成熟的旅程上,坦誠正視自己的恐懼,也將對你有所幫助。我認爲,加速自己成長的方法,莫過于照顧臨終者,因爲他讓你對于死亡做一個深度的觀照和反省。當你在照顧臨終者時,你會深刻地了解到,什麼是人生最重要的問題。學習幫助臨終者,就是開始對自己的臨終不畏懼和負責任,並在自己身上發起不曾覺察的大慈悲心。
覺察到自己對于臨終的恐懼,非常有助于你覺察臨終者的恐懼。請深入想象臨終者可能會有的情況:恐懼愈來愈增強而無法控製的痛,恐懼受苦,恐懼尊嚴蕩然無存,恐懼要依賴別人,恐懼這輩子所過的生活毫無意義,恐懼離開所愛的人,恐懼失去控製,恐懼失去別人的尊敬;也許我們最大的恐懼就是對于恐懼本身的恐懼,愈逃避,它就變得愈強大。
通常當你感到恐懼時,你會感到孤獨寂寞。但是當有人陪著你談他的恐懼時,你就會了解恐懼原來是普遍的現象,個人的痛苦就會因而消失。你的恐懼被帶回到人類普遍的脈絡裏。然後,你就能夠比過去更積極、更具啓發性、更慈悲地來了解和處理恐懼。
當你成長到足以面對並接受自己的恐懼時,你將對于面前的人的恐懼更敏感,你也會發展出智慧來幫助人,把他的恐懼坦白表達出來,面對它,並善巧地驅除。你會發現,面對自己的恐懼,不僅可以讓你變得比較慈悲、勇敢和聰明,還可以讓你變得比較善巧;那種善巧將使你懂得運用許多方法,來幫助臨終者了解和面對自己。
我們最容易驅除的恐懼就是擔心在死亡過程中會有舒緩不了的痛苦。我認爲世上的每一個人目前都可以不需要有這種恐懼了。肉體的痛苦必須被減到最少;畢竟死亡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倫敦聖克裏斯多福臨終關懷醫院是我很熟悉的一家醫院,我的幾位學生就是在那兒過世的。那家醫院所做的一項研究顯示,只要給予正確的照顧,百分之九十八的病人都可以死得安詳。臨終關懷運動已經發展出各種以合成藥物控製痛苦的方法,而不只是使用麻醉劑。佛教上師強調臨終時要意識清醒,心要盡可能清明、無挂礙和甯靜。達到這個狀態的首要條件,就是控製痛苦而不是遮蔽臨終者的意識。目前這是可以辦到的事:在最緊要的時刻裏,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獲得這個簡單的幫助。
未完成的事
臨終者經常會爲一些未完成的事焦慮。上師告訴我們必須安詳地死,「沒有攀緣、渴望和執著」。如果我們不能清理一生未完成的事就不可能全然地放下。有時候你會發現,人們緊緊抓住生命,害怕放下去世,因爲他們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爲不能釋懷。當一個人去世時還懷著罪惡感或對別人有惡意,那些尚存者就會受到更多的痛苦。
有時候人們會問我:「治療過去的痛苦不是太晚了嗎?我和我臨終的親友之間這麼多的痛苦經驗,還可能愈合嗎?」我的信念和經驗告訴我,絕不會太晚;即使經過巨大的痛苦和虐待,人們仍然可以發現彼此寬恕的方法。死亡的時刻有它的莊嚴、肅穆和結局,比較能夠讓人接受和准備寬恕,這是他們從前不能忍受的。即使在生命的最尾端,一生的錯誤還是可以挽回的。 我和那些照顧臨終者的學生發現,有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可以幫助完成未了的事。這個方法取材自佛教的「施受法」(Tonglen,意爲給予和接受)和西方的「完形治療(Gestalt,譯注:完形心理治療法是一種心理治療法,可以幫助人處理未完成的心事。)完形治療是克莉斯汀·龍雅葛(Christine Longaker)設計的,克莉斯汀是我最早期的學生,在她的丈夫死于白血病之後,進入臨終關懷的研究領域。未完成的事往往是溝通受阻的結果;當我們受傷之後,常常會處處防衛自己,總是以自己的立場爭辯,拒絕去了解別人的觀點。這不但毫無幫助,還凍結了任何可能的交流。因此,在你做這種修習時,必須把所有的負面思想和感覺都提出來,然後嘗試了解、處理和解決,最後是放下。
現在,觀想眼前這個令你感到棘手的人。在你的心眼裏,看到他如同往昔一般。想象現在真有改變發生了。他變得比較願意接受和聽你要說的話了,也比較願意誠懇地解決你們兩人之間的問題。清晰地觀想他是在這種嶄新的開放狀態中,這會幫助你對他比較開放。然後在心中真正感覺最需要向他說的話是什麼,告訴他問題在哪裏,告訴他你的一切感覺、你的困難、你的傷害、你的遺憾;告訴他過去你覺得不方便、不適合說的話。
現在拿一張紙,寫下所有你想說的話。寫完之後,再寫下他可能回答你的話。不要想他習慣會說的話;記住,就像你所觀想的,現在,他真的已經聽到你說的話了,也比較開放了。因此,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同時在你的心裏,也允許他完全表達他的問題。
想想是否還有其他你想對他說的話,任何你一直保留或從未表達的舊創傷或遺憾。同樣的,寫完你的感覺之後,就寫下他的反應,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繼續這種對話,直到你確實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好保留的話爲止。
准備結束對話時,深深問你自己,是否現在可以全心放下過去的事,是否滿意這種紙上對談所給你的智慧和治療,而讓你原諒他,或者他原諒你。當你覺得你已經完成了這件事,記住要表達你可能一直保留不說的愛或感激,然後說再見。觀想他現在離開了;即使你必須放下他,記住你在心裏永遠能夠保留他的愛,以及過去最美好的回憶。
爲了讓過去的困難更清楚地和解,找一位朋友,把你的紙上對談念給他聽,或者自己在家裏大聲地念。當你大聲讀完這些對話之後,你將驚訝地注意到自己的改變,仿佛已經實際和對方溝通過,也和他一起實際解決了所有的問題。然後,你將發現更容易放下,更容易和對方直接討論你的困難。當你已經確實放下後,你和他之間的關系,就會發生微妙的轉變,長久以來的緊張關系往往從此溶化。有時候,更驚人的,你們甚至會成爲最好的朋友。千萬不要忘記西藏著名的宗喀巴(Tsongkhapa)大師曾經說過:「朋友會變成敵人,敵人也會變成朋友。」
道別
你必須學會放下的,不只是緊張關系而已,還有臨終者。如果你攀緣著臨終者,你會帶給他一大堆不必要的頭痛,讓他很難放下和安詳地去世。
有時候,臨終者會比醫生所預計的多活幾個月或幾個星期,經驗到深刻的肉體痛苦。龍雅葛發現,這樣的人要放下而安詳地去世,必須從他所愛的人聽到兩個明確的口頭保證。第一,允許他去世。第二,保證在他死後,他會過得很好,沒有必要爲他擔心。
當人們問我如何允許某人去世,我就會告訴他們,想象坐在他們所愛的人床邊,以最深切、最誠懇的柔和語氣說:「我就在這裏陪你,我愛你。你將要過世,死亡是正常的事。我希望你可以留下來陪我,但我不要你再受更多苦。我們相處的日子已經夠了,我將會永遠珍惜。現在請不要再執著生命,放下,我完全誠懇地允許你去世。你並不孤獨,現在乃至永遠。你擁有我全部的愛。」
一位在臨終關懷醫院工作的學生,告訴我有一位年老的蘇格蘭婦女瑪琪,在她的丈夫昏迷不省人事幾近死亡時,來到醫院。瑪琪傷心欲絕,因爲她從來沒有把她對丈夫的愛說出來,也沒有機會道別,她覺得太遲了,醫院的工作者鼓勵她說,雖然病人看起來沒有反應,但他可能還可以聽到她說話。我的學生讀過文章提到,許多人雖然喪失意識,但事實上知覺作用仍然存在。她鼓勵瑪琪花些時間陪丈夫,告訴他心裏頭想說的話。瑪琪沒有想過要這麼做,但還是接受建議,告訴丈夫過去相處的一切美好回憶,她多麼想他,多麼愛他。最後,她對丈夫說了一聲再見:「沒有你,我會很難過,但我不想看到你繼續受苦,因此你應該放下了。」一說完這句話,她的丈夫發出一聲長歎,安詳地過世。
不僅是臨終者本人,還有他的家人,都應該學習如何放下。臨終關懷運動的一項成就是:幫助全家人面對悲痛和對于未來的不安全感。有些家庭拒絕他們親愛的人離開,認爲這麼做是一種背叛的行爲,或是一種不愛他們的象征。龍雅葛勸這些家人想象他們是在臨終者的位置上;「想象你就站在一艘即將啓航的郵輪甲板上。回頭看岸上,發現你所有的親友都在向你揮手再見;船已經離岸了,你除了離開之外,別無選擇。你希望你親愛的人如何向你說再見呢?在你的旅程中,怎樣才能對你幫助最大呢?」
像這樣簡單的想象,對于每一個家人在克服說再見的悲痛上,會有很大的幫助。
有時候人們問我:「我應該怎樣對我的小孩提及親人的死亡呢?」我告訴他們必須敏感,但要說真話。不要讓小孩認爲死亡是奇怪或可怖的事。讓小孩盡量參與臨終者的生活,誠實地回答他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小孩天真無邪,能夠替死亡的痛苦帶來甜蜜、輕松,甚至是幽默。鼓勵小孩爲臨終者祈禱,讓他覺得他能提供實際的幫助。在死亡發生之後,記住要給小孩特別的關懷和感情。
走向安詳的死亡
當我回憶起在西藏所見過的死亡時,對于許多人都是死在甯靜和諧的環境中,感受很深。這種環境常常是西方所欠缺的,但我最近二十年的親身經驗顯示,只要有想象力,還是可以創造的。我覺得,在可能的情況下,人們應該死在家裏,因爲家是大多數人覺得最舒服的地方。佛教上師們所鼓吹的安詳死亡,在熟悉的環境裏是最容易做到的。但如果有人必須死在醫院裏,身爲死者所摯愛的你們,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把死亡變成簡單而有啓示性的事。帶來盆栽、花、照片、家人親友的相片、兒子和孫子的圖畫、匣式放聲機和音樂帶,還有,可能的話,家裏煮來的飯菜。你甚至可以要求醫院讓小孩來探視,或讓親友在病房過夜。
如果臨終者是佛教徒或其他宗教的信徒,朋友們可以在房間內擺設小神龛,供奉聖像。我記得我有一個學生名叫雷納,他是在慕尼黑一家醫院的單人病房過世的。朋友們爲他在房間內擺設小佛堂,供奉他上師的照片。我看過之後非常感動,我了解這種氣氛對他的幫助有多大。中陰教法告訴我們,在一個人臨終時,要爲他擺設佛龛和供品。看到雷納的恭敬和心靈的甯靜,讓我了解到這種做法的力量有多大,能夠啓示人們把死亡變成一種神聖的過程。
當一個人已經很接近死亡時,我建議你要求醫院人員少去幹擾他,同時不要再做檢驗。常常有人問我對于死在加護病房的看法。我必須說,在加護病房中,很難安詳地死去,而且無法在臨終時刻做任何修行。因爲在此處,臨終者完全沒有隱私可言:監測器接在他身上,當他停止呼吸或心跳時,醫護人員就會用人工心肺複蘇器來急救。死亡之後,也沒有機會像上師們所開示的讓身體一段時間不受幹擾。
如果能夠的話,應該告訴醫師在病人回天乏術時,得到臨終者的同意,把他安排到單人病房去,拿掉所有的監測器。確定醫護人員了解和尊重臨終者的意願,尤其是他不想被用複蘇器急救的話;也要確定在人死後不要讓醫護人員去幹擾,越久越好。當然,在現代醫院裏不可能像西藏風俗一般,不動遺體叁天,但應該盡可能給予死者甯靜和安詳,以便幫助他們開始死亡之後的旅程。
當一個人確實已經到了臨終的最後階段時,你也要確定停止一切注射和侵犯性的治療。這些會引起憤怒、刺激和痛苦,因爲誠如我將在後面詳細說明的,讓臨終者的心在死前盡可能保持甯靜,是絕對重要的。
大多數人都是在昏迷狀況下去世的。我們從瀕死經驗學到一個事實:昏迷者和臨終病人對于周遭事物的覺察,可能比我們所了解的來得敏銳。許多有瀕死經驗的人提到神識離開肉體的經驗,能夠詳細描述周遭的事物,甚至知道其他病房的情形。這清楚顯示,不斷積極地對臨終者或昏迷者講話有多麼重要。要對臨終者表達明確、積極、溫馨的關懷,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甚至死後。
我寄望于這本書的是,讓全世界的醫師能夠非常認真地允許臨終者在甯靜和安詳中去世。我要呼籲醫界人士以他們的善意,設法讓非常艱苦的死亡過程盡可能變得容易、無痛苦、安詳。安詳的去世,確實是一項重要的人權,可能還比投票權或公平權來得重要;所有宗教傳統都告訴我們,臨終者的精神未來和福祉大大地倚賴這種權利。
沒有哪一種布施會大過于幫助一個人好好地死亡。
《西藏生死書·第十一章 對臨終關懷者的叮咛》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