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佛教對唐代文學的影響
遠塵
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不斷適應中國的風俗習慣,並與中國傳統文化相融合。佛教在自身的不斷調整中,最終得以在中土生存發展。進入唐代以後,佛教有了很大的發展,天臺、叁論、華嚴、禅宗等教派,在佛教中國化方面,都已經到了相當成熟的階段,禅宗尤其如此,它已深深地契入中國文化之中,並對唐代文學産生了很大影響。佛教的這種影響一是表現在文人的詩歌作品中;另一種表現是唐代詩僧的大量出現。本文就佛教對唐代文學這兩方面影響作一簡略論述。
一
佛教對唐代文學的影響,主要是通過影響文人的人生理想、生活情趣反映到作品中來。唐代的很多作家,如王績、沈佺期、宋之問、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李賀、羅隱、皮日休、杜荀鶴等人的作品中,都有佛教的影響和印記。他們有的在詩中闡述佛理,也有的在詩中表現出的是一種禅機和禅趣。其中闡述佛理的詩,如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在家出家》詩雲:
“衣食支分婚嫁畢,從今家事不相仍。
夜眠身是投林鳥,朝飯心同乞食僧。
清唳數聲松下鶴,寒光一點竹間燈。
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喚妻呼多不應。”
這首詩表達了詩人白居易身不出家心出家的奉佛志向,以及他在俗世中不爲外境所轉,專注禅坐修持的堅定信念。
唐代另一著名詩人柳宗元,不僅與僧人往來頻繁而且寫了大量講說佛理的詩。《禅堂》便是其中之一。詩曰:
“發地結青茅,團團抱虛白。
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折。
萬籁俱緣生,窈然喧中寂。
心境本洞如,鳥飛無遺迹。”
詩中刻劃了一個渾然忘機,委運任化的禅者形象。看山花紛紛揚揚飄落在窗前屋裏,他目雖接而心未動。因爲,花開花落,原是並無區別的。整首詩都是從這裏一層意思生發,雖然談佛理,卻並不枯燥,風格雖有些冷清,卻能現出柳詩的特色。
在唐代,還有很多詩人在詩文中表現禅機和禅趣。王維就是代表人物之一。由于王維早年就歸依佛法,受當時北宗禅的影響很大,晚年又趣于南宗禅。佛家講坐禅即靜坐澄心,讓心體處于寂滅的虛空狀態,這能使個人的純意識轉化爲知覺狀態,産生萬物一體的感受,進入物我冥會的狀態。這對王維山水詩的影響很大,即他習慣于把甯靜的自然作爲凝固觀照而息心靜慮的對象,從而使山水詩的創作別具慧眼。由圖貌和求形似進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的意境創造,通過詩境來表達禅境。如其《終南別業》雲: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中“興來”二句是說一種超越人爲節奏的純任自然的生活方式,每有所感,則冥會于心,就不免有“空自知”之感。一個“空”字則見出沒有同調,也不須同調,卻能怡然自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曆來傳誦的名句,這二句詩生動地描寫出身心完全自由自在的感受,無目的地緩緩而行,不知不覺來到流水的盡頭,坐下來看著一團團白雲慢慢從眼前升起,隨意走、隨意坐、隨意看,這一系列活動,像是白雲卷舒,從容自在。詩人和自然融爲一體,顯示出淡泊閑適和安祥自足,極富禅趣之美。于坐禅體驗相關的,王維多喜歡寫獨坐時的感悟,將禅的靜默觀照與山水的體驗合二爲一,在對山水清輝的描繪中,折射出清幽的禅趣。如其《酬張少府》詩,將自己在松風吹拂的月夜,悠然自得的彈琴情景描繪成一幅意境優美的畫卷。他著名的《辋川集》二十首,將其自甘寂寞的山水情懷表露得極爲透徹。讓人感受到一片完全擺脫塵世之景的甯靜心境,欣賞到寂寞時方能體察到的隱含自然生機的禅趣和甯靜之美。
二
佛教對唐代文學更爲直接的影響,是唐代出現了大量的詩僧。清人編的《全唐詩》,收僧人詩作者113人,詩2783首。著名的詩僧有寒山、拾得、王梵志、法常、智閑、無可、貫休、本寂、良價、希運、文偃等。這些僧人的詩,有佛教義理詩、勸善詩、偈頌,但更多的是一般的呤詠。如遊曆、與土人交往、贈答等等。
僧侶出家修行爲何也作詩?許多人都會問及的問題。由于僧人所處的時代不同,以及志趣的差異,作詩的理由也會有所不同。不過,從唐代詩僧的作品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他們作詩的原因:一是明佛證禅;二是抒情言志。唐代是文學較爲興盛的時期,尤其是唐詩,已達到了中國古代文學的巅峰。當時有很多僧侶與文士互有往來,吟詩作對成爲他們必不可少的生活情趣。由于僧人有了作詩的雅興,當他們在誦經禅坐中有所體悟時通常會形之于心,發之于言。詩歌便成爲他們表達思想的最好方式。于是很多僧人便寫了大量的詩歌來描寫修持的體會,這就是“明佛證禅”的一類詩。如唐代寒山詩雲:“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書放屏風上,時時看一遍。”在寒山看來,他的詩歌雖不是經卷,但詩中表現的是他修證的體悟,讀這些詩亦可達到使人離煩惱,出生死的效果。
在僧侶中,也有一部分詩是爲了抒情言志,從這些詩中我們不僅能看到僧人的內心世界,而且感受到詩人對自然景物的熱愛,對民生疾苦的同情,以及對剝削階級的遣責。傷時感世的成份在他們的詩中也大量增加。如明本《田歌》;“村南村北春水鳴,村村布谷催春耕。手捧飯盂向天祝,明日插秧還我晴。”本詩就表現了詩人對農事活動的關注。
唐代詩僧輩出,其數量之多,是曆史上其它朝代不可比擬的。在這數量衆多的詩人中,詩歌數量較多,對後世最有影響的詩人當屬王梵志和寒山了。
王梵志今存詩390首,表現的內容很豐富,而且語言通俗,對後世産生了很大的影響。其中寫世俗生活的部分,多描述底層的貧困與不幸。如《貧窮田舍漢》:
“貧窮田舍漢,庵子極孤淒。兩窮前生種,今世做夫妻。婦即客舂搗,夫即客扶犁。黃昏到家裏,無米亦無柴。男女空餓肚,狀似一食齋……門前見債主,入戶見貧妻。舍陋兒啼哭,重重逢苦災。如此硬窮漢,村村一兩枚。”
“富兒少男女,窮漢生一群。身上無衣著,長頭草裏蹲……長大充兵夫,未解赴家門。積代不得富,號曰窮漢村。”
詩人以深切同情的筆觸,刻劃了“貧窮田舍漢”的缺衣少食,走投無路的極端痛苦生活,表達了他對當時社會製度的憤恨。
王梵志更多的詩是表現佛教思想,勸人爲善。這部分詩歌一直爲曆代佛教僧侶和文士所重視。如其《身強避卻罪》:“身強避卻罪,修福只心懃。專意念叁寶,莫亂自家身。十念得成就,化佛自來迎。若能自安置,抛卻帶囚身。”這首詩旨在勸人一心念佛,待到功德圓滿,自然會蒙佛接引。
唐代的另一存詩最多的詩僧是寒山。他常住浙江天臺山寒岩,並與拾得友善。寒山的作品很多,但多已亡佚。寒山詩雲:“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叁字二十一,都來六百首。一例書岩石,自誇雲好手。若能會我詩,真是如來母。”據此看來,寒山詩大約有六百多首,遠遠超過王梵志的詩歌。但因他的詩大多書寫在林間石上,經過風雨侵蝕,未能全部保存下來。現存寒山詩叁百余首,全部收入《全唐詩》中。
寒山詩所反映的思想內容與王梵志的詩大同小異,也包括化俗詩和教理詩。但從總體上看,寒山的詩歌更爲樸實無華。不過作爲一位通俗詩人,與王梵志純粹的俚俗詩相比,寒山也能間作雅調。這類詩歌,往往給人以清新空靈之感。如“閑遊華頂上,日朗晝光輝。四顧晴空裏,白雲同鶴飛。”“閑自訪高僧,煙山萬萬層。師親指歸路,月挂一輪燈。”
寒山詩不僅清新秀麗,而且許多詩還有較多華彩。如:“城中娥眉女,珠佩珂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彈。長歌叁月響,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這首詩語辭華美,對仗工整,使全詩獨具纖秾清麗的風格,顯露了寒山的藝術才華。
當然,寒山詩最主要的思想內容還是在闡釋佛理,表述修證的境界,借詩歌作爲弘法的一種方式。這也是寒山詩一直受到佛教信徒所喜愛的原因。他的《我見利智人》就是這類詩的明證 “我見利智人,觀者便知意。不假尋文字,直入如來地。心不逐諸緣,意根不妄起。心意不生時,內外無余事。”詩中描述了利根人的境界,他們不假文字,便可當下頓悟,從而也明證了佛理。
綜上所述,在佛教思想影響下,唐代不僅出現了大批詩僧,而且由于文人與佛教的廣泛聯系,與僧人的廣泛交往,佛教思想也大量反映到文人詩中。詩禅交涉,從而大大豐富了唐代文學的題材,促進了唐代文學的發展。據前人統計,《全唐詩》中所收錄的與佛教有關的詩,占到總數的13%,就是說十首唐詩中,就有一首與佛教有關。即此一端,我們足可以想象佛教對唐代文學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