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至道無難
趙州是唐末禅門的著名大德,是一位大手筆宗師。他不與人 談玄說妙、言機論境,也不行棒行喝,只以本分事用平常言語接 人,如"庭前柏樹子"、"狗子無佛性"、"吃茶去"等話,以接來者,形成了獨特的"趙州門風"。
一日趙州上堂開示大衆說: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 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雲:"我亦不知。"僧雲:"和尚既不知,爲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雲:"問事既得,禮拜了退。"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這二句是叁祖僧璨大師的《信心銘》中開頭語,明白地告訴我們,要證悟至高無上的大道沒有什麼難處。只要我們勇于犧牲世間的虛名假利,放舍貪戀幻境的舊習,當下脫體現成。因爲我們本來是佛,只爲迷于色相,戀著塵境,掩蓋了本性的光明與神用而淪爲凡夫,所以不須用力尋取,更不要向外追求。
趙州和尚接下來說:"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
他爲什麼這樣說呢?因爲我們說話,不是說長道短,便是分是分非。有些老太太一邊念佛,一邊說媳婦怎麼壞,女兒怎麼好,此固不足論。就是我們修法的人,也同樣在辯論,這個法好,那個法不好; 某某人開悟了,某某人還未開悟。這不也是無事生非在揀擇嗎?其實法法平等,無有高下,都是好的。而所謂不好,是適合不適合的問題,如吃藥,病不同,應吃不同的藥,不能千篇一律,只修一種法。一切衆生本具佛性,只要好好修法,皆能開悟。不可揀擇或住在什麼境界上,如見光、見佛,或似有一物在前,推也推不開,離也離不去等等。這些境界,不管怎麼好,都是假相,總是陰境,不可著取。真境界是無境界的境界,落個無境界,還是揀擇住著。真正證道的人是無境界可得,無話可說的。
昔孔子問道于老子,老子說:"掊擊爾智!"不也是教孔子放舍世智辯聰,才可入道嗎?所以要入道,一定要否定"明白",心中放教空蕩蕩底,般若大智才能生起。修心到家的人,不與世爭,鎮日如癡如呆,哪會說長道短。
故大師說: "老僧不在明白裏。"
大師這句話,是老婆心切,不惜拖泥帶水痛切爲人處。所語"明白"也不立,看似剿絕幹淨,無有絲毫粘染,但一有言說,便有落處。說個不在"明白"裏,正有"明白"在。假如真的沒有"明白",說什麼在與不在?
因此語有空處,已啓問難之機,後面這句:"是汝還護惜也無?"
就更全身委地了。六祖雲:"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既無有一物,護惜個什麼?今教人護惜,豈不著在物上,不更遭人檢點嗎?故圓悟著語雲:"敗也,正好與一拶!"老和尚豈不自知?難道是失于檢點,自討苦吃嗎?非也,大宗師縱橫自在,收放自如,不怕虎口裏橫身,送給你咬,自有臨危解脫之方,絕處逢生之機。不然,說什麼神通廣大、妙用無邊呢?請看下文,自見分曉。
時有僧出,問雲: "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
果然,問罪之師來了。捏住你胳膊,看你往哪裏走?用功人既然到了淨裸裸、赤灑灑,一無所"知"的地步,還保個什麼?又惜個什麼呢?對一般人說來,這是無法回避、無言可對的。但到大宗師手裏,自有轉身吐氣之能,化險爲夷之功。大師既不行棒,也不行喝,只輕輕答道:"我亦不知。"
妙哉!看似已到絕處,卻又退步闊宏。圓悟著語雲:"倒退叁千!"是褒,是貶,諸仁還知麼?
你們聽了,休錯認老和尚這下完了,被這僧問倒了,連圓悟也說倒退叁千,大概是甘拜下風,不得不自供"我亦不知"了。
那你們就被趙州和圓悟瞞了。他說的不知,是說這裏無能知、所知,一絲不挂,一法不立,沒有東西,叫我向你道個什麼?複次,自性當體是靈知,若再加"知",便是頭上安頭,面目全非了。
故知也要鏟除。
關于"知"之一字,神會大師曾說:"知之一字,衆妙之門。" 教大家識取這能生起知饑、知寒的"靈知",就是我人的佛性,只要綿密保護它,不粘物、情,知而無知,無知而知,就證道了。
後來祖師們見廣大禅和子著在此"知"上,墮在窠臼裏,爲救衆人出離纏縛故,改爲:"知之一字,衆禍之門。"由此可見:是禍是福,是智是愚,不在言說、文字,而在當人會與不會、薦與不薦了。
這僧也是作家,知道趙州命意之所在。但你這麼一說,又露出更嚴重的敗阙來,得理不讓人,哪容趙州回避,逼問雲:
"和尚既不知,爲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
這一拶非同小可,沒有相當的功底也問不出,直教人難以置答。圓悟著語雲:"逐教上樹去!"可見其轉身回避之難。是呀!
你既然到了無能知與無所知的地步,爲什麼說不在明白裏?說個不在明白裏,不正是有所知嗎?你有所知說無所知,不是自相矛盾嗎?
這一問假使問著你們,真要啞口無言了。但是,請注意!所謂無知不是真個糊裏糊塗,什麼都不知道,是非長短都不識,那還是佛、菩薩嗎?不見六祖謂永嘉雲:汝甚得無生之意。永嘉雲:無生豈有意耶?祖曰:無意誰當分別?永嘉雲:分別亦非意。可見無知是知而不知,不知而無所不知。無知者是無所住,不著相,任何事情毫無粘染,過去就算了; 無所不知者,樣樣事情都知道,山是山,水是水,長是長,短是短,雖亦分別而不著意,猶如虛空包容萬象,無有挂礙,而不是死的無知無物。昔六祖說的"本來無一物",祖師們恐人誤會,著在頑空裏,增益雲:"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臺。"本性是神用無邊、靈妙無方的,不是冥頑不靈的。假如是死空,無相用,無知覺,佛教有什麼價值,還能延綿至今嗎?這僧不是不明斯理,一來要和趙州大師觌面相見,二來要將功夫微細、幽隱處顯豁出來,留傳後世,以作典範。故在關節上捏住趙州空處,逼他道出末後句來。
趙州大師不慌不忙泰然地答道:"問事既得,禮拜了退!"
大師自有臨危不懼、倒轉乾坤的手段,在看似無法閃躲,要被頂死的刹那,卻能巧避鋒芒,安然無恙地輕易走過。這是什麼功夫?不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能有這樣輕靈飄逸的手腳嗎?真了不起!圓悟到這裏也不得不贊賞道:"這老賊,賴有這一著!"這是哪一著?諸仁還知嗎?咄!磋過也不知!
到這裏是:"雲散水流去,人寂天地空!"消息已盡,大事已畢,不消再問了。故大師雲:禮謝之後,回去休息吧。這無言說的言說就是末後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