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曾說:“情感是由過去的緣分與今世的憐愛所産生,宛如蓮花是由水和泥土這兩樣東西所孕育。”是的,過去的緣分是水,今生的憐愛是泥土,然後開出情感的蓮花。
人的情感如果是蓮花,就不應該有任何的染著。假如我們會思念、懂得思念、珍惜思念,我們的思念就會化成情感蓮花上清明的露水,在清晨或黃昏,閃著眩目的七彩。
每日黃昏月娘要出來的時候
加添阮心內的悲哀
我輕輕地唱起了這《望你早歸》的思念之歌,想象著這流動在山林中的和風,有可能是我們思念的遠方的人輕輕的呼吸,在千山萬水之外,在千年萬歲之後,我們的思念是一枚清楚的戳印,它讓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失前世的塵緣;它讓我們轉入未來的時空,還帶著今生的記憶。
引動我們悲意的月亮,如果我們能清明,也會使我們心中的明月在烏雲密布的山水之間升起。
我想起兩句偈:
心清水現月
意定天無雲
然後我踩下油門,穿過林間的小路,讓風吹過,讓月光膚觸,心中響著夜曲一般小提琴的聲音,琴聲圍繞中還有一盞燈火,我自問著:遠方的人不知聽不聽得見這思念的琴聲?不知看不看得見這光明的燈盞?
你呢?你聽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一位長輩到大陸探親回來,說到他在家鄉遇到兄弟,相對地坐了半天還不敢相認,因爲已經一絲一毫都認不出來了。
在他的記憶裏,哥哥弟弟都還是剃著光頭,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樣子,這是他離開家鄉時的影像,經過四十年還清晰一如昨日。經過時間空間的阻隔,記憶如新,反而真實的人物是那樣陌生,找不到與記憶的一絲重疊之處。
更使他驚詫的是,他住過的叁合院完全不見了,家前的路不見了,甚至家後面的山鏟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遠方。
他說:“我哥哥指著我們站立的地方,說那是我們從前的家,我環顧四周竟流下淚來,如果不是有親人告訴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裏的話,完全認不出來那是我從童年到少年,住過十七年的地方。”
這使他迷茫了,從前的記憶是真實的,眼前的現實也是真實的,但在時間空間中流過時,兩者卻都模糊,成爲兩個絲毫不相連的夢境。在此地時,回觀彼處是夢,在彼地時,思及此處也是夢了。到最後,反而是記憶中的版圖最真實,雖然記憶中的情景已然徹底消失了。
這位長輩回來後怅惘了很久,認爲是“四十年來家國,叁千裏地山河”的緣故,才讓他難以跳接起記憶中淪落的事物,其實不然,有時不必走太遠,不必經過太久的時光,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這種怅惘。
我有一個朋友,他每次坐在臺北松江路六福客棧的咖啡廳時,總會指著咖啡廳的地板,說:“你們相不相信,這一場塊是我小時候臥室的所在,我就睡在這個地方,打開窗戶就是稻田,白天可以聽到蟬聲,夜裏可以聽到青蛙唱歌,這想起來就像是夢一樣了。”那夢還不太遠,但時空轉換,夢卻碎得很快。
記憶的版圖在我們的心中是真實的,它就如同照相機拍下的靜照,這裏有我走過的一條路,爬過的一座山;那裏有我遊過泳、撈過蝦的河流;還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緬懷的身影。這版圖一經確定,有如照相紙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無法改變,于是,當我們越過時空,發現版圖改變了,心裏就仿佛受到傷害,甚至對時間空間都感到遺憾與酸楚了。
兩相對照之下,我們往往否定了現在的真實,因爲記憶的版圖經過洗滌、美化,像雨霧中的玫瑰,美麗無方,醜陋的現實世界如何可以比擬呢?
其實,在記憶中的事物原來可能不是那麼美好的,當時比現在流離、顛沛、貧困,甚至面臨了逃難的骨肉離散的苦厄,但由于距離,覺得也可以承受了。現在的真實也不一定醜陋,只是改變了,而我們竟無法承擔這種改變。
最近我和朋友在黃昏時走過大漢溪畔,他感慨地說:“我從前時常陪伴母親到溪畔洗衣,那裏的大漢溪還清澈見底,魚蝦滿布,現在卻變成了這樣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現在我還時常恍惚聽見母親搗衣的聲音。”朋友言下之意,是當年在大漢溪畔的歲月,包括溪水、遠山、母親的背景、搗衣的杵聲,都是非常美麗的。其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親,沒有母親的大漢溪失去了昔日之美。
我對朋友說:“其實,你擡起頭來,暫時隱藏你的記憶,你會看見大漢溪還是非常美的,夕陽、彩霞、水草、卵石、鴨群,還有偶爾飛來的白鹭鸶,無一不美。”朋友聽了沈默不語,我問說:“如果你的母親還在,你希望她繼續來溪邊搗衣,還是在家裏用洗衣機洗衣服?”朋友笑了。
是的,記憶是記憶,現實是現實,以記憶來判斷現實,或以現實來觀察記憶,都容易令我們陷入無謂的感傷。
如何才能打破我們心中記憶與現實間的那條界限呢?在我們這一代或上一代,所謂記憶的版圖最優美的一段,是農業時代那種舒緩、簡單、平靜、純樸、依靠勞力的田園;而我們下一代記憶的版圖或我們當下的現實卻是急促、複雜、轉動、花俏、依靠機械科學生活的城鄉。如果我們是現代鬼,就會否定昔日生活的意義;如果我們是懷舊的人,就會否認現代生活之美。這必然使我們的成長變爲對立、二元、矛盾、抗爭的線。
其實不一定要決然,我想起日本近代的禅學大師鈴木大拙,有一次一位沈醉于東方禅學的瑞士籍教授千裏迢迢來拜望他,這位瑞士教授提出自己對東方西方分別的見解,他說:“使人走向幸福之路的方法有二,一是改變外在的環境,例如熱得不堪時,西方人用冷氣降低溫度。另一方法是改變內部的自己,例如熱得不堪時,禅者滅去心頭火而得到清涼。前者是西方發達的科學、技術的方法,後者是東方,尤其是禅所代表的、主體的方法。”
這位教授說得真好,並以之就教于鈴木大拙。鈴木的回答更好,他說,禅並非與科學對立的主觀精神,發明冷氣機的自覺中就有禅的存在,禅不只是東方過去文化的財産,而是要在現代裏生存著、活動著、自覺著的東西,此所以禅不違背科學,而是合乎科學、包括科學、超越科學的。製造更多、更普遍的冷氣機,使人人清涼的科學行爲中就有禅的存在。
從這個故事裏,我們知道主張空明的禅並非虛無,而是應該涵容時空變遷中一切現實的景況,在兩千多年前,禅心固已存在,推到更遠的時空中,禅心何嘗不在呢?縱使在最科技前衛的時代,一切爲人類生活前景而創造的行爲中,禅又何嘗不在呢?如果要把禅心從科技、方法中獨存抽離出來,禅又如何活生生地來救濟這個時代的心靈呢?所以說,在燠熱難忍的暑天,汗流滿地地坐禅固然表現了禅者清涼的風格,若能在空氣調節的涼爽屋內坐禅,何嘗不能得到開悟的經驗呢?
禅心裏沒有斷滅相,在真實的生活中、實際人生的曆程中也沒有斷滅。記憶,乃是從前的現實;現在,則是未來的記憶。一個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觀點來看記憶的推移、版圖的改變,就無法坦然無礙面對當下的生活。
我們在生命中所經驗的一切,無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現,過去我們面對的形式與目前所面對的形式容有差異,我們真實的自我並未改變,農村時代在農田中播種耕耘的少年的我,科技時代在冷氣房中辦公的中年之我,還是同一個我。
學禅的人有參公案的方法,公案是開發禅者的悟,使其契入禅心。我覺得對參禅的人最簡易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當成公案,一個人若能把自己的矛盾徹底地統一起來,使其和諧、單純、柔軟、清明,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有純一的絕對性,必然會有開悟的時機。人的矛盾來自于身、口、意的無法純一,尤其是意念,在時空的變遷與形式的幻化裏,我們的意念紛纭,過去的憂傷喜樂早已不在,我們卻因記憶的版圖仍隨之憂傷喜樂,我們時常墮落于形式中,無法使自己成爲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我喜歡一則《傳燈錄》的公案:
有一位修行僧去問玄沙師備禅師:
“我是新來的人,什麼都不知道,請開示悟入之道。”
禅師沈默地谛聽了一陣,反問:
“你能聽到河水的聲音嗎?”
“能聽到。”
“那就是你的入處,從那裏進入吧!”
在《碧岩錄》裏也有一則相似的公案:
窗外下著雨的時候,鏡清禅師問他的弟子:
“門外是什麼聲音?”
“是雨的聲音。”弟子回答說。
禅師說:“太可憫了,衆生心緒不甯,迷失了自己,只在追求外面的東西。”河水的聲音、雨的聲音、風的聲音,乃至鳥啼花開的聲音,天天都充盈著我們的耳朵,但很少人能從聲音中回到自我,認識到我都是聽的主體,返回了自我,一切的聽才有意義呀!這天天迷執于聽覺的我,究是何人呀!《碧岩錄》中還有一則故事,說古代有十六個求道者,一心致力求道都未能開悟,有一天去沐浴時,由于感覺到皮膚觸水的快感,十六個人一起突悟了本來面目。每次洗澡時想到這個故事,就覺得非凡的動人,悟的入處不在別地,在我們的眼睛、耳朵、意念、觸覺的出入裏,是經常存在著的!
我們的記憶正如一條流動的大河,我們往往記住了大河流經的曆程、河邊的樹、河上的石頭、河畔的垂柳與鮮花,卻常常忘記大河的本身,事實上,在記憶的版圖重疊之處,有一些不變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實地、經過種種曆練的自我。
在混沌未分的地方,我們或者可以溯源而上,超越記憶的版圖,找到一個純一的、全新的自己!
冷也到了頂點了。
高也高到極限了。
日光下的寒林沒有一絲雜質,空氣裏的冰冷仿佛來自故鄉遙遠的北國,帶著一些相思,還有細微幾至不可辯認的駱駝的鈴聲。
再給我一點綠色吧,陽光對山說。
再給我一點溫暖吧,山對太陽說。
再給我一朵雲,再給我一把相思吧,空氣對山崗說。
我們互相依偎取暖,究竟,冷也冷到頂點,高也高到極限了。
二月立春
春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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