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而後有學
——《歐陽漸文選》編選者序
王雷泉
二十世紀前半葉的中國思想界,處于萬花筒般的動蕩劇變中,要找出能轉時代潮流而不爲時俗所轉的大思想家,委實不多。在長江流域,先是在下遊的南京,抗戰期間轉移到上遊的江津,存在著一個特立獨行的佛教知識分子集團。他們以殉道者的精神,過著近乎苦行僧的研修生活,探討著終極的佛教真理,卻公開宣稱“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與一切迷信和獨斷無緣。在一個義利不辨、師道不行的時代,他們高揚師道的價值,終生獻身于師門事業,前赴後繼,薪盡火傳;然而,爲了求道的真實和學術的尊嚴,以“依法不依人”的磊落胸懷,敢于修正師尊的思想。他們終日與青燈黃卷相伴,對數千卷佛經進行了最嚴格的校勘,卻敢于對師尊和自己藉以入門的《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等經典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在回到唐代唯識學這一表面看來極端保守的口號下,他們對一千余年來以天臺宗、華嚴宗、禅宗爲代表的傳統中國佛學,進行了犀利的思想批判。而且把批判的矛頭直指佛教的組織製度,提出“居士可以住持正法”,攪動起二千年來已成定局的僧主俗從格局。
這個佛教知識分子集團,以楊文會(1837-1911)、歐陽漸(1870-1943)、呂澂(1896-1989)叁個傑出人物爲代表,將中國佛學帶出籠統颟顸的古代形態。在中國佛教曆經劫波,即將迎接下個世紀的曙光之際,人們會再次湧動感恩的心潮,緬懷他們的世紀性貢獻。楊文會,作爲一個傳統的佛教知識分子,最先接受西方剛創立不久的近代宗教學研究方法,創辦學校,校刻佛典,被譽爲中國近代佛教複興之父。呂澂,一個冷靜求實的佛教學者,本世紀數一數二的佛學大師,與當今依然健在的臺灣印順法師同稱爲中國佛學雙璧。而作爲承上啓下樞紐的歐陽漸,則是一個具有強烈宗教熱忱和孤憤氣質的佛教思想家和教育家,用晚年致門下陳銘樞信中語來講,他的治學求道、講經說法,“有激于自身而出者,有激于唐宋諸儒而出者”,他是把學問與生命體驗和醫民救國結合在一起的。“悲而後有學,憤而後有學,無可奈何而後有學,救亡圖存而後有學。”(《內學雜著•內學序》)讀歐陽之書,如同他摧金裂石的書法一樣,充滿著“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的悲涼之感,而又從字裏行間激蕩著不媚時俗、窮未來際的豪邁情懷。
歐陽漸在世時,他所從事的事業已是“別調孤彈”,在他死後的相當長歲月中,亦不爲世俗社會和佛教界所理解,“宗教則屏爲世學,世學又屏爲宗教,舂糧且不能宿,蓋垂青者寡矣。”(《內學雜著•與章行嚴書》)然而,他以“破釜沈舟,同向毗盧遮那頂上行去”的悲壯精神,帶領一小批同道者,在一個充滿悖論的時代環境中左沖右突:他要在中國舉辦有如當年印度那爛陀寺一樣宏大規模的佛教大學,卻苦于沒有多少像樣的佛學教材;他要繼承恩師楊仁山的遺志,對汗牛充棟的上萬卷佛經進行嚴格的學術整理,而合格的佛學人才卻寥若晨星。他別無選擇,擺在面前的只能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講學以刻經”。通過辦學以培養整理佛經的人才,在整理佛經中造就佛學人才。平生所學主要體現在對佛典的選編校訂及敘論中,故治學不在于一字一句的研討,而是善于歸納,扼其大意。尤在晚年感到來日無多,故將自己的學術觀點體現在講學和書信中,以《內學雜著》和《孔學雜著》最爲精要。歐陽漸晚年親自手訂二十六種著作,輯成《歐陽竟無內外學》叁十冊,由支那內學院蜀院于一九四叁年木刻印行。這部文選主要根據于此,並酌收發表于支那內學院學報《內學》等刊物上的重要論文。全書根據文章體裁和內容分爲八編,每編之內則按時代順序排列,爲方便讀者閱讀,選文皆由編選者重新分段標點。各編主要內容及選編理由如次:
第一編《佛學通論》,收錄了《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時所必需》、《唯識抉擇談》、《心學大意》、《〈內學〉敘言》、《辨方便與僧製》、《辨虛妄分別》、《辨二谛叁性》、《辨唯識法相》等八篇文章和叁篇附錄。歐陽漸對佛教的系統理論,大量見于他對佛教經典的提要敘說,以及關于佛教教育的論述之中。本編所收的只是他對佛法的一般論述。面對二十年代反宗教、反迷信運動的社會大背景,以及傳統佛教界衰敗的現狀,歐陽漸堅持佛法于宗教及哲學、科學外,別爲一學,故應屏除宗教與哲學、科學的弊病:“佛法之晦,一晦于望風下拜之佛徒,有精理而不研,妄自蹈于一般迷信之臼;二晦于迷信科哲之學者,有精理而不研,妄自屏之門牆之外。”(《致章行嚴書》)支那內學院開學之初,歐陽漸開講《唯識抉擇談》,列舉當時中國佛學有五蔽:一、盲修禅宗者作口頭禅、野狐參而廢棄經教;二、思想方法籠侗而憑私見妄事創作;叁、天臺、賢首等宗畛域自封、得少爲足,而使佛法之光日晦;四、學人于經典著述不知簡擇最精當之唐人之書,所以義解常錯;五、學人全無研究方法而妄執難易、世出世法門。針對“時俗廢疾”的空疏之病,在體用、真俗等關系上,強調即用顯體、即俗修真,並辨別法相、唯識實有二系。認爲唯有法相、唯識之學能對治上述五蔽。本文發表之後,引起了同出楊仁山門下的太虛法師的反駁,由此帶動了對中國佛教史的深入研究。歐陽漸一生的治學充滿論戰的特點,範圍涉及對傳統中國佛教的定位,對政教關系及僧俗關系的闡述,以及對漢藏佛經翻譯中佛教術語的歧解等各個方面。歐陽漸的治學重點雖是《瑜伽》、《唯識》,然中年以後旁通《般若》,融貫空有,並最終以《涅槃》爲歸趣。
第二編《佛教教育》,收錄了《支那內學院研究會開會辭》、《法相大學特科開學講演》、《今日之佛法研究》、《談內學研究》、《支那內學院院訓釋》等五種。歐陽漸的佛教教育,具有重建現代佛教教團的意義。民國元年,他曾參加過一個短暫的“中國佛教會”,因口號偏激,綱領超越于時代而告失敗。在這以後,他埋首書齋,禀承楊仁山刻經須設立居士道場的遺訓,先是在金陵刻經處主持研究部,然後于1922年,和學生呂澂等人創辦支那內學院,建立具有真正近代意義的中國佛教教育。抗戰期間遷至四川江津,仍禀“講學以刻經”的一貫宗旨,並發文踔厲,以激勵忠憤之氣。四方從遊者甚衆,名流賢達如梁啓超、黃忏華、湯用彤、梁漱溟、陳銘樞、陳獨秀等,先後入室受業,恭執弟子禮。他把佛教教育的宗旨定爲:第一、哀正法滅,立西域學宗旨;第二、悲衆生苦,立爲人學宗旨。爲支那內學院立“師、悲、教、戒”四字院訓,“師、悲”著重對于人群社會的責任,“教、戒”強調學佛的理論與實踐。嗣後更立四信條:“爲真是真非之所寄,爲法事光大,爲居士道場,爲精神所系。”《支那內學院院訓釋》系統闡述了他的教育理念和治學方向,在《釋師訓•辟謬五》中,列舉十條經證,而倡居士堪以住持正法之說。《釋教訓》作于蜀院時期,形成成熟的思想體系,提出“證智無戲論,佛境菩薩行”,以頓境漸行之論,期由言教史實之真,以求觀行實踐之真。並確立毗昙、戒律、瑜伽、唯智(般若)、涅槃五科院學。在教育的目的、對象及方法上,歐陽漸有著許多精辟的見解。他認爲佛法爲一切教育之極,教育首在于確立師道,“師體曰慧,所謂知見;師道曰悲,所謂爲人之學,充人之量。”教育對象有平民和豪傑之分,救今天下,應以舍生取義的豪傑之教爲前提。發心須立乎其大,而作聖成佛必須笃實漸進,故概括以一個“續”字:“相續增上,是爲精進。難行苦行,遍一切行,不思議行,是爲精進。日月以續而明,四時以續而成。涓涓之滴,續成江河。青青之茁,續成尋柯。悲悲不已,續成薩婆若。”(《釋悲訓》)
第叁編爲《佛典研究》,收錄《〈瑜伽師地論〉敘》、《〈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敘》、《〈藏要〉第一輯敘》、《〈藏要〉第二輯敘》、《贈友〈藏要〉》、《支那內學院經版圖書展覽緣起》、《〈經論斷章讀〉敘》、《精刻大藏經緣起》、《〈心經〉讀》等九篇。歐陽漸繼楊仁山之後,走上了中國佛教有史以來第一次科學整理藏經的不歸路。“釋迦以至道救世,承其後者事乃在于流通。迦葉、阿難,結集流通;龍樹、無著,闡發流通;羅什、玄奘,翻譯流通。自宋開寶雕版于益州,至予師楊仁山先生刻藏于金陵,爲刊刻流通。先生之徂西也,付囑于予曰:“我會上爾至,爾會上我來,刻藏之事,其繼續之。””(《支那內學院經版圖書展覽緣起》)二十余年中,夙夜不敢康,刻成經籍二千卷,于俱舍、瑜伽、般若、涅槃諸科要典,皆發明要義,作成敘言。自1927年起,歐陽漸即組織人力,用新的研究方法在全部藏經中選擇要典,校勘文字,編輯一套精要的佛經叢書《藏要》。原計劃將菩薩藏、聲聞藏中之經律論、西土此方著述,抉其要分爲六輯,因戰爭等原因,實際上只編成叁輯。編輯《藏要》是爲今後徹底整理全藏作准備。“藏貌雖存,藏真早喪。一喪于金沙雜聚,而魚目篡珠;二喪于浩渺無津,而久隳簡陋;叁喪于義深文澀,而屏棄誰披?經律論撰,但日增加,宋元明清,從無整理。嗟乎!瓊瑰雖備,棄不莊嚴;海藏空羅,任其潰壅。遂使既得金而反礦,久握珠而還貧。教不能行,藏不能讀,藥不能醫,豈不冤哉!故茲之刻藏,整理爲宗,以爲是先務之急也。整理應分叁事:一、刪蕪;二、嚴部;叁、考訂。”(《精刻大藏經緣起》)對于大量汗牛充棟的後世著述,提出“余付藏外,任世浮沈”的主張,雖然驚世駭俗,卻發人深省。
第四編爲《論佛學書》,收入《與章行嚴書》、《覆陳伯嚴書》、《覆魏斯逸書》、《答熊子真書》、《覆歐陽浚明書》、《答陳真如書》(二則)、《與李正剛書》、《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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