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慈道濟與後期禅宗
南京大學 賴永海
一. 道濟其人
道濟和尚,俗稱“濟公”,志書中多稱之爲“濟顛”,南宋時人,是中國佛教史上一位具有濃厚傳奇色彩的“神僧”。
關于道濟其人,正史、僧傳不見記載,曆史上廣爲流傳的,是以小說題材出現的《濟公傳》,“小說家言”本不足作爲信史,因此,史上是否有道濟其人,曾經有過不同看法:例如,《花朝生筆記》的作者稱:“實則南宋初無是人,乃因六朝釋寶志而訛傳者也”,亦即認爲宋代本無濟公其人,《濟公傳》乃是小說家根據南朝寶志有關事迹經藝術加工而成的;又有的小說家認爲,《濟公傳》裏的濟公是雜糅南朝釋寶志及宋代的“呆行者”葉守一和淨慈寺的“诋毀和尚”而成的藝術形象(詳見黃天骥《評濟公全傳》, 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濟公全傳》序言)。這種看法同樣認爲曆史上並無濟公其人。但是,學術界和佛教界則有不少人認爲,雖然《濟公傳》裏的濟公參雜有不少傳說的成分,但曆史上確實曾有道濟其人,且從有關資料中,考證出濟公具體之生卒年月。
究竟曆史上有沒有濟公這個人,根據有關資料看,宋代確實曾有一位法號稱爲道濟的和尚,根據有五:
其一,據曾在清乾隆年間被收入《四庫全書》的《武林梵志》記載:
宋道濟,臺州李氏子,年十八赴考,因過靈隱,適瞎堂遠公開席,其間濟以宿
緣求度,遂爲沙門。(杜潔祥主編《中國佛寺志》第八冊,《武林梵志》卷九。臺灣
明文書局1980年版)
其二,《淨慈寺志》亦稱:
濟字湖隱,天臺李茂春子,母王氏夢吞日光而生,年十八就靈隱瞎堂遠落發。(同
上,《淨慈寺志》卷叁)
其叁,《靈隱寺志》也有相類似的記述:
濟顛禅師,名道濟,臺州李氏子,初參瞎堂遠,知非凡器,然飲酒食肉,有若
風狂。(同上,《靈隱寺志》卷叁)
其四,《天臺山方外志》亦說:
濟顛禅師,天臺人,父李茂春。……母王氏夢吞日光生師,年甫十八二親繼喪,
投靈隱寺出家。(同上,《天臺山方外志》卷五)
其五,據宋《北磵禅師論文集·湖隱方圓叟舍利銘》記載:
叟天臺臨海李都尉文和遠孫,受度于靈隱佛海禅師,狂而疏,介而潔。……叟
名道濟,曰湖隱,曰方圓叟,皆時人稱之。嘉定二年(1209年)五月十四日死
于淨慈。
此五則資料前四則出自寺志,後一則出自銘文,雖然具體說法有小異,但均明言宋代有一位法號稱爲道濟的禅師。在沒有充分的根據說明這些資料或僞或訛的情況下,與其臆測“宋初無是人”,勿甯尊重史料而信其有。
如果曆史上確有道濟其人,那麼,其准確的生卒年月當是何時?
關于濟公之生卒年,各種資料上記載也不盡相同。據《濟顛僧傳》載,濟公生于宋光宗紹熙叁年(1192年),世壽六十,即卒于宋理宗淳祐十一年(1251年);但據著名曆史學家陳垣《釋氏疑年錄》考證,濟公生于宋高宗紹興十八年(1148年),卒于宋甯宗嘉定二年(1209年),世壽六十二。驗之于有關史料,筆者以爲後說爲是,理由如下:
一.據《武林梵志》載: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瞎堂遠禅師“敕住靈隱寺”,“于淳熙叁年(1176年)遷化”。如果如《濟顛僧傳》所言,道濟生于1192年,則瞎堂遠遷化時道濟尚未出生,無從“就靈隱瞎堂遠落發”;
二.《淨慈寺志》稱德輝禅師“嘉泰(嘉泰元年爲1201年)初住淨慈四年”。如果如《濟顛僧傳》所言,道濟生于1192年,則道濟其時方才九歲,難圓瞎堂遠禅師遷化後,道濟往淨慈寺投德輝禅師一說;
叁.陳垣所言道濟卒于1209年一說,與宋《北磵禅師論文集·湖隱方圓叟舍利銘》中所說道濟于“嘉定二年(1209年)五月十四日死于淨慈“正相吻合;
四.《淨慈寺志》也載道濟于「嘉定二年(1209年)五月十六日索筆書偈”後入滅。
可見,道濟生于宋高宗紹興十八(1148年),卒于宋甯宗嘉定二年(1209年)說較符合(或接近于)曆史實際。
盡管曆史確實曾有其人,但即便是幾部寺志所記載的資料,對于道濟一生的活動情況,也都是寥寥數語,憑此實難對于道濟的宗教活動、佛學思想作出比較全面、系統的介紹,所幸的是,明隆慶年間由仁和沈孟柈編著的《錢塘漁隱濟顛禅師語錄》、于明清之際由暑名天花藏主人所編的《醉菩提全傳》(另名《濟顛僧傳》)及約成書于清中葉的洋洋百萬言的《濟公全傳》,爲人們提供了十分弘富的濟公其人、其思想的有關資料,盡管這些資料都有點近似于“小說家言”,不可視同信史,但它對于人們從各個側面去了解濟公,還是很有助益的,特別是《濟顛僧傳》,不少前賢大德也都認爲比較接近曆史實際,因此,借助它以窺探濟公其人、其思想實亦未嘗不可。本文所依據的資料,除了靈隱、淨慈等幾部寺志的有關記載外,也參考了以上所提及的諸本傳記,這是必須首先加以說明的。
二.道濟的禅學思想
1.禅非坐臥 佛在自心
據《濟顛僧傳》記載,當道濟備受坐禅之苦,找其師父瞎堂遠禅師訴苦時,曾說了這樣一段話:
坐禅原爲明心,這多時,茫茫漠漠,心愈不明;靜功指望見性,那幾日,昏昏
沈沈,性愈難見。睡時不許睡,強掙得背折腰駝。立時不容立,硬豎得筋疲力倦。
向晚來,膝骨伸不開,到夜深眼皮睜不開;不偏不側,
頸項帶無木之枷;難轉難移,身體坐不牢之獄;跌下來臉腫頭青,扒起時手忙
腳亂;苦已難熬,監寺又加竹片幾下;佛恩洪大,老師救我性命一條。
照此說來,坐禅真如桎梏牢獄,苦不堪言,它非但于人無益,而且簡直要人性命。從傳統佛教的觀點看來,這種說法也許有點離經叛道--因爲傳統佛教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把坐禅看成是學佛修行的最基本的方法之一;但是,如果把道濟對坐禅的這番描述與《壇經》中慧能對坐禅的有關論述聯系起來,那麼,二者則頗有相通之處。例如,據《壇經》載,當慧能聽志誠說神秀的禅法主要是教人住心觀靜,長坐不臥時,便說:“住心觀靜,是病非禅;長坐拘身,于理何益!”並作一偈曰:“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爲立功課。”這兩段話雖然具體的說法不盡相同,但都蘊涵著一個思想前提,即“禅非坐臥”、“道由心悟”,用道濟話說,即是“坐禅原爲明心”、“靜功指望見性”。
在《濟顛僧傳》中,道濟還屢屢語及學佛修行與外在的行爲並沒有直接的關系,例如他痛罵那些假裝一本正經坐禅的和尚,有如泥塑木雕一般,又有何用!認爲,凡夫俗子,往往拘于形式,木然呆坐,其結果多屬修皮不修骨;而利根之人,只要心中有佛,一切動作施爲,都不礙真修。他曾以一句“他人修口不修心,我爲修心不修口”來爲自己飲酒食肉作辯護。此語雖然帶有幾分自我解嘲之意,但其注重“修心”的思想卻于此可見一斑。
道濟承繼慧能心即是佛,注重明心見性的思想,他自己也曾明確語及,在其入滅之前的一首頌中,他曾視自己的思想是“曹溪一滴”!可見,慧能南宗禅確實是道濟思想的一個重要的來源。
2.性本天真 隨緣任運
說道濟的禅學思想源于慧能的南宗禅,並不意味著道濟的禅學思想屬于慧能爲代表祖師禅,實際上,如果從總體上說,與其說道濟的思想屬于禅宗前期的祖師禅,勿甯說它與隋唐之後的“分燈禅”更接近一些。
道濟其人的最大特點,如果一言以蔽之,則在于“顛”!《濟顛僧傳》有這樣一句話:“這濟顛竟將一個顛字,認作本來面目。”此話可視爲描繪道濟其人的畫龍點睛之筆。蓋道濟之“顛”,並非瘋瘋傻傻之“顛”,而是一種體現“本來面目”之“顛”。在道濟看來,人之天機,由于各種禮教規矩、造作雕鑿,大多給淹沒了,因此,一般人平時所表現出來的,大都是一種與本來面目相去甚遠的虛假外表,唯有那種違情悖俗之“顛”,可以透露出些許人之自性天機、本來面目,這有如叁歲小童,雖然幼稚無知,但所說所做,卻全屬天機;猿猴禽獸,雖毫無規矩,但一舉一動,鹹本自天然。這裏不妨看看《僧傳》中的一段記載:
有僧對道濟說:“你一個和尚,羅哩羅哩地唱山歌,是正經麼?”
濟顛道:“水聲鳥語,皆有妙音,何況山歌!”
有僧道:“你是個佛家弟子,與猿猴同群,小兒作對,也是正經麼?”
濟顛道:“小兒全天機,狗子有佛性,不同他遊戲,難道伴你這班袈裟禽獸胡混
麼?”
寥寥數語,把其思想底蘊和盤托出,亦即天然之本性,實乃佛性之所在,絕不可舍此天然之本性、本來之面目,而更另他求。基于這一思想,道濟在修行方法上,采取一種純任自然、隨緣任運的態度。且聽聽他的一首信口歌,歌曰:
參透炎涼,看破世態。散淡遊靈迳,逍遙無挂礙。了然無拘束,定性能展才。……初一不燒香,十五不禮拜。前殿由他倒,後牆任他壞。……學一無用漢,于我有何害?
《濟公傳》中更有詩曰:
著意求真真轉遠,癡心斷妄妄猶多。
遊人一種平懷處,明月青山影在波。
此種一任自然、不加造作的思想作風,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後期禅宗的修行風格。禅宗自「五祖分燈”之後,其修行風格的最大特點,就是在“平常心是道”的基礎上,提倡純任自然、無證無修,隨緣放曠,任性逍遙。濟顛修行理論之特質,則以“顛”爲中介,“顛”出自性天機,“顛”出本來面目。二者之表現形式雖有小異,其實質則無殊。因此,從修行理論、修行風格說,道濟的思想完全屬于後期禅宗。此一說法,人們還可以在《濟顛僧傳》找到許多佐證。
例如道濟之開悟,正象後期禅宗許多禅師的開悟一樣,是借助機鋒、棒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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