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我的閱讀記錄 ▼

牟宗叁《大乘起信論》“一心開二門”說辨正▪P3

  ..續本文上一頁之肯定“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乃承自《楞伽經》、《勝mán@②經》中的如來藏學說而來,可是即在《楞伽》中對如來藏學說的應用範圍,已有如下的簡別:“佛告大慧:我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我。大慧!有時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pán盤、離自性、不生不滅本來寂靜自性涅pán盤,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已,如來應供等正覺爲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楞伽經》卷二,南京支那內學院《藏要》本,第19頁)可見《楞伽》之所以提出如來藏學說,本是針對愚夫“畏無我句”而來。如來藏學說的成立背景中既然含有這種針對性,則其是否具有容攝一切衆生或涵攝一切學派的“普遍適用性”,就已十分可疑。實際上,牟先生自己在對《起信論》義理架構的诠釋中也不斷遭遇“針對性”與“普適性”之矛盾,《佛性與般若》已經提到上面這段經文,且指出如來藏學說具有“實體性的實有之虛樣子”,雖然這個“實體性的實有”只是“虛樣子”,但是仍須“打散”,“打散”的途徑則是“將此孤懸性之緊張相打散,則必須進至于圓教”(《佛性與般若》上,第478頁)。 《起信論》之義理架構既然終須被“打散”,而讓位于天臺圓教,則此一義理架構作爲“公共的模型”的普遍性質,就是要大打折扣的。

  其二,《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的架構中,真如門開本體界,生滅門開現象界。在康德,現象界跟認知主體相關,故現象界的開出乃屬于知識論的問題。西方哲學傳統中知識論問題寓涵的要義是,科學知識究竟對于人類有無必要?中國傳統儒佛道叁家“在以前,于科學知識這一環,雖皆可有,尤其儒家易有,然而因爲皆重視上達,故皆未能正視這一環。”(《現象與物自身》,第122 頁)正因爲儒道佛叁家都有重視“上達”而忽視“科學知識”的局限,所以設法“開出”現象界,以爲“科學知識”奠定哲學的基礎,乃是牟先生謀求會通中西哲學的一大思考重心。不過問題是,從《起信論》“一心開二門”架構的“生滅門”,究竟能否圓滿地“開出”現象界來呢?

  照牟先生之見,由自由無限心“自我坎陷”爲認知主體而成立現象界的存有論,自由無限心的這種“自我坎陷”,本質上就是一種“執”的狀態,所以“現象界的存有論”亦名“執的存有論”。牟先生把對現象界的這種開顯稱爲“辯證的開顯”,這一開顯“是以佛家“執”之觀念來融攝康德所說的現象界,並以康德的《純理批判》之分解部來充實這個“執”,因爲佛家言識之心執是泛心理主義的,重在說煩惱,認知主體不凸顯故。”(《現象與物自身》序言,第7 頁)關于開顯現象界的方法,在《佛性與般若》中有大體相同的思路:“此一存有論(按指“執的存有論”,引者),我們處于今日可依康德的對于知性所作的超越的分解來補充之,或積極完成之。所謂補充之,是說原有的賴耶緣起是不向這方面用心的,雖然它有可以引至這方面的因素,如“計執”這一普遍的底子以及“不相應行法”這一些獨特的概念便是。所謂積極完成之,是說只有依著康德的思路,我們始可把這“執的存有論”充分地作出來。假定賴耶緣起是一深度心理的分析,我們可在此深度心理分析的底據上凸出康德式的知性之超越的分解,以此來完成執的存有論,即對于經驗現象的存在性作一認識論的先驗決定。”(《佛性與般若》上,第429 頁)無論是《現象與物自身》中由“識心之執”所標志的對于現象界的具體開顯,還是《佛性與般若》中對“開顯”策略所作的進一步提示,似乎都是以賴耶系

  統對深度心理的分析作爲根據,兼納佛教諸家共同認可的“不相應行法”等固有概念,來融攝康德哲學中的知性系統的。

  此外,牟先生一面宣稱《起信論》“一心開二門”之架構是一普遍的哲學模式,一面卻還是在“二谛與叁性:如何安排科學知識”的一講中,亦即是在闡釋般若系統二谛學說及賴耶系統叁性學說的地方(《中國哲學十九講》,第249—265頁),來處理所謂“科學知識”的地位問題的。這一安排更加強烈地暗示出,與其說由《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的架構能妥當地開出現象界並安排科學知識,不如說賴耶系統更具備這種容攝和會通的功能。 《起信論》“一心開二門”架構在“開顯”現象界問題上的這種無能,也可以如此加以說明:如果我們想妥當地穩住現象界,並確認科學知識不可替代的價值,即必須確認遍計執性“也有相當的谛性”(同上書,第261頁), 或者說必須確認“知心”的“執”具有不可否棄的價值。《起信論》雲:“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妄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從本以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異,不可破壞,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一切言說假名無實,但隨妄念,不可得故。”(《大正藏》,第32卷,第576 頁)《起信論》的“妄念”相當于牟先生說的“識心之執”,《起信論》的理論由“妄念”不經任何中介一下子滑到離一切念的“一心”上,“妄念”對于“一心”在價值上沒有絲毫獨立性,“生滅門”對于“真如門”在價值上也沒有絲毫的獨立性。因此,以《起信論》“一心開二門”架構中的“生滅門”開出現象界並安排科學知識的可能性,應是十分微弱的。

  其叁,牟先生在會通中西哲學的兩部著作《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及《現象與物自身》中一再地指出,康德關于“現象與物自身”的“超越的區分”之所以不能確立,根本的原因即在于康德囿于西方的思想文化傳統,不承認在人身上可有“智的直覺”。由此比照,牟先生晚年之所以特別推重《起信論》“一心開二門”之架構,內中主因當是《起信論》在佛教思想系統中確認了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存在。所以他說:“康德的問題,在于他雖強調人的實踐理性,卻未肯定人有智的直覺;他不承認人具有《大乘起信論》所肯定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或如王陽明所說的良知意義的心,甚至如陸象山根據孟子所說的“本心”。正因爲康德不承認人有真常心,所以他所說的“自由”等理念只是個“設准”,是無法具體呈現的。”(《中國哲學十九講》,第282 頁)康德哲學把“智的直覺”歸給上帝,但他同時卻超越地假定人有“自由意志”,並且認爲自由意志是一種設准,是無法在人的直覺中具體呈現的。如此以來,康德就不僅把實踐理性的重要活動——道德活動視爲是他律的,而且還使得道德實踐嚴重缺乏自足的動力,如此使得真正的道德卻落空了。與此相反,《起信論》經由實踐的途徑發現人人本具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猶如宋明儒家經由實踐途徑肯認了良知或本心的存有一樣,“不論是良知或自性清淨心都是個“給予”,而且是可以當下呈現的,如此人才能成聖成佛。”(同上書,第287 頁)牟先生此處對于佛家式的清淨心和儒家式的良知、本心等等,似乎是一體平視的。

  不過,這其實是假象。在《現象與物自身》中,牟先生是由“道德的進路”來展露本體的。他說:“吾人只應由道德意識直接來顯露道德實體,不必如康德那樣通過一因果範疇來思考“自由之理念”。”(《現象與物自身》,第62頁)這種由“道德的進路”來展露本體,具體地說來,即是“先由吾人的道德意識顯露一自由的無限心,由此說智的直覺。自由的無限心既是道德的實體,由此開道德界,又是形而上的實體,由此開存在界。我們由自由的無限心之開存在界成立一本體論的存有論,亦曰無執的存有論。”(《現象與物自身》序言,第6頁)。 可見本體論的存有論或無執的存有論的開出,以“道德意識顯露—自由的無限心”最爲關鍵,佛家式清淨心的設定性在此只是充當配角而已。

  不僅如此,《佛性與般若》且對《起信論》如來藏自性清淨心說的不足有一定的批評。《起信論》提出衆生內具之“心真如”有二種熏習之用,即“自體相熏習”及“用熏習”,按照《起信論》的理路,此說亦是爲著解決衆生修行實踐中的內在動力問題。其敘“自體相熏習”之義如下:“自體相熏習者,從無始世來具無漏法,備有不思議業作境界之性,依此二義恒常熏習,以有力故,能令衆生厭生死苦,樂求涅pán盤,自信己身有真如法,發心修行。”(《大正藏》第32 卷, 第578頁)所謂“心真如”具備的這種“自體相熏習”, 實即承認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具有一種內在的影響力量,它在衆生生命的內部隨時躍動,默默地起作用,故而能引導生命走向淨化與解脫。牟先生也承認,《起信論》之真如“自體相熏習”是一種“內在的動力”之學說,不過他批評說:“依如來藏自性清淨心而說自發的願與智以成“始覺”,得解脫,這種向上超拔不甚是自明的,亦不見得有必然性,是故在佛家,說來說去,總重視外緣始能引導衆生向那特殊方向走。是則不如儒家之由道德意識入有自明性與必然性。”(《佛性與般若》上,第466 頁)《起信論》真常心系統既然終于不能避免“重視外緣”的局限,則由《起信論》“一心開二門”架構中“真如門”來開顯本體界的工作,勢必也是不甚理想的。

  以上叁義——《起信論》義理系統適用于對象方面的有針對性,《起信論》“生滅門”的不能穩住現象界,以及《起信論》“真如門”的未免“重視外緣”之嫌——均說明,《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義理架構在理論的適用範圍以及會通康德哲學等問題上,是有不可克服的局限的。如此,則牟先生所謂此一義理架構是“有普遍性的共同模型”之論說,就有必要作出謹慎相應的理解及一定程度的修正了。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②原字爲髟下加曼

  @③原字爲法的左部右加徵的右部去橫

  (原載哲學研究1999年12期 作者系首都師範大學東方文化研究所)

  

  

《牟宗叁《大乘起信論》“一心開二門”說辨正》全文閱讀結束。

菩提下 - 非贏利性佛教文化公益網站

Copyright © 2020 PuTiX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