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的時代精神略論
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系副主任 劉成有
中國社會進入近現代以來,佛教界經過長期反省,于20世紀30-40年代終于揭舉出“人間佛教”這一嶄新的旗幟。由于人間佛教所具有的契理契機的特征,體現出極強的社會適應性,所以逐漸成了中國佛教發展的主流形態。但是,與傳統的佛教理念相比,人間佛教的理念究竟有哪些典型的特征?人間佛教與傳統的淨土信仰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麼關系?對這些問題,印順法師在他的一系列著作中,進行了比較系統地闡述。
一、印順法師诠釋人間佛教的契機
我們知道,人間佛教的思想,是印順法師在太虛大師“人生佛教”思想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的,雖然與他出家前接觸到的家鄉的現實佛教也有關系,但與國學大師梁漱溟“離佛歸儒”原因說明的刺激更有直接的關系。1938年冬,當梁漱溟在漢藏教理院演講中提到佛教缺乏“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時,這六個字猛烈地撥動了印順法師的心弦:“吾心疑甚,殊不安。”[印順:《印度之佛教·自序》,第1——2頁,正聞出版社1992年版。]
帶著這不安的心情,印順法師1940年來到了貴州貴陽的大覺精舍,在這裏完成了《唯識學探源》的寫作。正是在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中,印順法師讀到了《增一阿含經》中的一句話:“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增一阿含經》卷二十六中的原話應爲“比丘當知。叁十叁天著于五欲。彼以人間爲善趣。于如來得出家。爲善利而得叁達。所以然者。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見《大正藏》卷二,第694頁上。]頓時領悟到:佛不是天神、天使,是在人間修行成佛的;也只有生在人間,才能受持佛法,體悟真理,而得正覺的自在解脫。“佛出人間”,佛的教化,是現實人間自覺覺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間佛教”,而不應該趨于鬼化、神!在印順法師看來,這一句話完全可以消解梁淑溟對佛教的質疑:“釋尊之爲教,有十方世界而詳此土,立叁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爲本。釋尊之本教,初不與末流之圓融者同,動言十方世界,一切有情也,吾爲之喜極而淚。”[印順:《印度之佛教·自序》,第2頁。]
在國難教難極爲嚴重的時刻,如此重大的一個發現,仿佛是一個定盤星,印順法師的佛學思想就此凝定,前進的方向由此而更加明了。此後印順法師對印度佛教曆史的系統梳理,始終建立在人間佛教的思想基礎上。佛教現實的人間關懷,是佛教存在與度脫衆生苦難的基點。佛是即人而成的,應該將人間建設成佛國淨土。可見,他所注意的不僅是佛教的人間關懷,更是人間淨土的創造。
二、人本是人間佛教思想的核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印順法師繼續思考著。1952年,仁俊法師來到了印順法師身邊,請求法師爲他演說人間佛教的有關思想,這就是他記錄、整理成文的《人間佛教緒言》、《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等一系列著作。在這些著作中,印順法師不僅第一次清楚、系統地表達了自己對于人間佛教及其理論基礎的看法,思想更加確定,而且也使得仁俊法師更加堅定了追隨人間佛教的信念,並進一步將人間佛教的種子播撒到了美洲大地。
首先,印順法師認爲人間佛教具有“契理與契機”的性質,這也是佛法最重要的特征。
就“契理”而言,印順法師首先指出人間佛教是佛陀本有的精義,並不是自己的發明:“從人而學習菩薩行,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人間佛教,爲古代佛教所本有的,現在不過將他的重要理論,綜合地抽繹出來。所以不是創新,而是將固有的“刮垢磨光”。”[印順:《妙雲集·佛在人間·人間佛教要略》,第99頁。]因此,他認爲,以凡夫身來學菩薩行,向于佛道的,用不著標榜神奇,從平實穩健處著手做起。印順法師之所以對“人本的大乘法”充滿信心,主要在于他認爲人間佛教具有叁個基本的理論基礎。一是“法與律的合一”。二是“緣起與空的統一”。印順法師認爲:“緣起與性空的統一,他的出發點是緣起,是緣起的衆生,尤其是人本的立場。因爲,如泛說一切緣起,每落于宇宙論的,容易離開衆生爲本的佛法,如泛說一切衆生,即不能把握“佛出人間”,“即人成佛”的精義。”[印順:《妙雲集·佛在人間·人間佛教要略》,第109頁。]叁是“自利與利他的合一”。大乘佛教一直主張,菩薩的自利,主要是從利他中得來,一切與利他行相應。所以,凡是不爲自己著想,存著利他的悲心而作有利衆生的事,就是實踐菩薩行,趣向佛果了。
就“契機”來說,印順法師結合現代中國人的特點,站在時代的高度,總結出如下叁點:一是“青年時代”。他認爲當前的這個時代,“少壯的青年,漸演變爲社會的領導中心”[同上,第113頁。]。因此,當前弘揚人間佛教,攝化的當機應以青年爲主。只有青年發心修學,才是發揚真正大乘的因素。二是“處世時代”。與中國傳統佛教的“出家”即“出世”形象不同,印順法師認爲“處世”是現代社會的一大傾向,這與大乘菩薩“以出世精神,作入世事業”的特征是合拍的。現在社會是一個開放的社會,佛教本來是在人間的,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應該到處去作種種利人的事業,傳播大乘法音。叁是“集體時代”。佛教本來是重視團體生活的,現代社會也傾向于此。照佛“律”的指示,要生活在團體中,才能真實的自利利他。“這樣的集團生活,做到“知過必改”,人人向上,和樂共處,養成光風霁月的胸襟,清淨莊嚴的品格。淨化自己,健全佛教,發揚正法,一切都從此中實現出來。”[同上,第121頁。]
其次,印順法師從曆史與現實的考量中,進一步揭舉出“叁寶在人間”的現實關懷。他說:“佛法無邊,實不外乎叁寶。”[同上,第22頁。]叁世、十方,佛雖有極多,但其要義,無非是對于宇宙人生真理普遍而正確的覺悟,以及悲智一切功德的圓滿。從曆史上千真萬確的事實來看,釋迦牟尼佛畢竟不是天神、鬼怪,他在《增一阿含經》中老實的說“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又說“我今亦是人數”[《增一阿含經》卷第十八,見《大正藏》卷二,第637頁中。],足見佛是由人而成的,不過佛的斷惑究竟、悲智功德,一切到達無上圓滿的境地而已。佛在人間時,一樣的穿衣、吃飯、來去出入。就“法”寶而言,釋迦牟尼所證覺的諸法實相與修行之道,重點到底是爲了人間的人類。十二緣起、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的分類,都是依人類而分別的,天國、畜生就沒有律儀戒。所以,可以肯定地說,“法”本是爲人類而說的。至于“僧”寶,不用說,更是在人間的了。因此,印順法師指出,佛出人間,爲人說人法。所以我們必須立定“佛在人間”的本教,才不會變質而成爲重死亡的鬼教,或重長生的神教。因此,印順法師響亮地宣稱:“我們是人,需要的是人的佛教。應以此抉擇佛教,使佛教恢複在人間的本有的光明!”[印順:《妙雲集·佛在人間·人間佛教緒言》,第28頁。]
叁、創造是人間佛教的應有之義
印順法師認爲,創造淨土與往生淨土都是佛法中的應有之義,不應偏頗。在1951年冬所講的《淨土新論》中,印順法師指出:“佛教的淨土與念佛,不單是西方淨土,也不單是稱念佛名。”[印順:《妙雲集·淨土與禅·淨土新論》,第1頁。]在他看來,淨土是所有佛教徒共仰共趨的理想界,如天臺、賢首、唯識、叁論以及禅宗,都可以修淨土行,弘揚淨土。淨土之“淨”,是對治雜染的,具有積極的意義,不僅是一塵不染的無染汙,也含攝美妙與聖潔的意義,實際上也表達著超越世俗的真美善的統一。這樣,淨土就具有了現實人間的親切感,也拉近了在人間成佛的希望。
基于這樣的認識,印順法師認爲“淨”是佛法的核心。他說:“聲聞乘所重的,是衆生的身心清淨,重在離煩惱,而顯發自心的無漏清淨。大乘,不但求衆生清淨,還要刹土清淨。……如學佛而專重自身的清淨,即與聲聞乘同。從自身清淨,而更求刹土的清淨,(這就含攝了利益衆生的成熟衆生),才顯出大乘佛法的特色。所以,學大乘法,要從兩方面學,即修福德與智慧。約偏勝說,福德能感成世界清淨,智慧能做到身心清淨。……修福修慧,也是依此淨化衆生與世界爲目的的。這樣,到了成佛,就得二圓滿:一、法身圓滿,二、淨土圓滿。”[印順:《妙雲集·淨土與禅·淨土新論》,第4—5頁。]“福嚴精舍”和“慧日講堂”的建構,明顯體現出他對于淨土理想的追求。
但如何修淨土?如何實現淨土?印順法師認爲淨土是全人類對于理想世界的企求,不僅包括自然界的淨化,也應該包括社會的淨化。因此,淨土的修行者,應正確理解淨土的境界,明白求生淨土的本意在于淨化世間,並不是到淨土去享福快活。所以在淨土信仰中,除了求生淨土外,也應該追問淨土從何而來。實際上,大乘經中處處都說莊嚴淨土,菩薩發心學佛,當然是爲了實現佛陀那樣的淨土,但他的目的不是爲自己受用著想,而是爲了教化衆生,也就是創造淨土。《阿彌陀經》中說的“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意思就是要人創造淨土。印順法師指出:“有淨土,就可依淨土攝化衆生;攝引了衆生,即可共同的實現淨土。攝取淨土以攝化衆生,這是淨土的要義;淨土是從爲利益衆生而莊嚴所成,不是從自己想安樂而得來的。”[同上,第39頁。]如果不知莊嚴淨土,不知淨土從何而來,而僅僅強調求生淨土,那是把淨土看成了“神教”一類的天國,這是印順法師堅決反對的。他認爲,彌陀信仰所著重強調的“稱名念佛”之“念”,主要是一心不亂,核心還是自力的禅觀。可以說,印順法師對于淨土思想的詳細梳理,不僅廓清了人們對于淨土的認識,拓展了淨土修行的法門,對于淨化人間、創建人間淨土也是一個莫大的貢獻。
透過上述的說明,我們可以發現,印順法師所揭示的人間佛教思想,明顯具有“人本”與“創造”的核心特征。它不僅有以人爲本的現實關懷,而且還具有淨化身心、和諧人類等創造人間淨土的勇猛精進精神。這種思想,對當代佛教事業的發展,已經産生了重要的影響。
《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的時代精神略論(劉成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