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的一般教育說到僧教育
太虛
中國的教育較之日本及歐、美諸國,固然不普及而且低下得很,有急須推廣開去和提高起來的需要。但若照二叁十年來的教育樣子繼續辦下去的話,不推廣不提高已足漸漸底置中國民族的生命于死地了,若再加以推廣提高,豈不立刻可以製國民的死命嗎?然而這究竟是一個什麼理由呢?中國二叁十年來教育的大弊端,其一爲沒有貫澈的宗旨,其二爲不切于國民實際生活的推進,所以愈辦愈紛,愈久愈爲人厭惡,幾乎可以視爲國家社會擾亂根源的製造場,和國民生産能力的銷毀所了。如此的教育,猶當做一件功德唱著推廣提高的調子,而不認爲極大的罪過,真不複知其是何等的肺肝了!
近年議定以叁民主義爲中國的教育宗旨以後,第一種的弊端似乎可以去除了,而以第二種的弊端仍然存在的緣故,將使笫一種的弊端亦無由解脫。以沒有切于國民實際生活的推進辦法,則雖有良好的宗旨,亦必無從貫徹。玆先摘錄天津大公報的論評一則,以證其事態的嚴重:
中國政治爲都會政治,一切主義政策,皆都會之主義政策,而政治家、實業家、學者等所經營擘畫研究思索,舉不出于都會,其持以判斷事物鍛煉思想者,要以都會生活爲其背景。至于全國數百萬方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大多數同胞之真正生活上狀態如何?則大抵茫然無所感知。易言之,中國之政治家、實業家、學者等,並不知中國事,不理解中國人生活,與最大多數同胞精神上並無接觸是也。此殆中國改革多年失敗之根本,亦都會政治家、實業家、學者等精神墮落,淪爲寄生害蟲之由來。
……冀南非戰地,非災區,論曆史、開化最早,論現在、猶屬小康。然以中原文明之民,而群迷信歸依于所謂紅槍會、白槍會、黃沙會、黑槍會、綠槍會、花槍會、孝衣會、孝帽子會、籃子會、九公會、八卦會、真武會,所事維何,則從所謂傳法師或代傳師者,讀老本咒、止血咒,更學所謂分身法、土遁法……。此外、更有所謂邪門教,盛行于豫北、冀南,其教以秘密行之,其組織有皇帝、正宮、西宮之稱,其等級有尚書、侍郎、狀元、榜眼等之設,其人著紅襯衣、黃臂章,其教義不詳焉……。最下等之刺激性的娛樂,反橫行于鄉間,海洛因之劇毒,遂化爲紅綠黃灰白五色金丹,以吸耗人民精髓,而土娼跋扈,梅毒流行,亦遂爲鄉間特色焉。……蓋冀南在全國中猶爲較完好無事之區,而其窮且亂如此,人民失教如此,社會風俗之蒙昧退步如此!然則戰區更何如?長江共禍,西北奇災之地,又何如?吾人敢大聲疾呼于政治家、實業家、學者等之前曰:中國文明在那裏?主義政策在那裏?凡都會居住之有支配權者,反躬自省,對同胞大衆曾扶助否?曾教導否?讓一步,曾不加剝削摧殘否?且政治上、社會上之浪費,對于生産者之農民生活,影響若何?苛捐雜稅,購械增兵,于精神上、物質上、贻害人民之程度若何?再退一步,自省都會人之思想行動,生活樣式,其去同胞大衆者若何之遠?對于革命及建設之努力,若何之微? 茍有天良, 當可知恥而發奮矣!
中國多數人民的實際生活如此,而所施的教育如彼,又何怪小學、中學、大學,只成爲下等、中等、高等的失業遊民,或密群流氓産生所,不能適應國民的實際生活,推進其能力,改善其行業,以收教育的良效。然試一窺察其症結之所在,則知其所以然的來源甚遠,而近今的教育非澈底的通盤的革新,決無以起死而回生。蓋中國在以前,書院設官、科舉取士的教育,不外由士而仕,出仕爲官,退仕爲紳的士、官、紳、教育。迨廢科舉而改學校,訂學製,辦學務,做學生的仍不過是這些出仕的官、退仕的紳、未仕的士而已。乃至叁十年來,到日本、到西洋留學的學生,以及留學回來而辦學的學士、碩士、博士,亦仍舊是這類官、紳、士,以及官、紳、士的子弟,或官、紳、士陶育出來的生徒。所以、由這種教育只能造出些文官、武官與教員,以及沒事做的有錢紳士,和無業遊民、流氓、共黨、兵匪。
從前科舉時代,自成一階級的所謂讀書人,童生以秀才爲出路,秀才以舉人爲出路,舉人以進士、翰林、與做官、做鄉紳爲出路;不得已,然後從事教書和刑名訟棍以及醫、蔔、星、相、琴、棋、書、畫等等。迄今進學校的學生,亦依然另成一讀書人階級;初小以高小爲出路,高小以初中爲出路,初中以高中爲出路,高中以大學或出洋留學爲出路,大學以出洋留學或做官爲出路;留學回國的學士、碩士、博士等,更以做官、做大學教授爲唯一出路;不獲已,然後當教員、律師、醫生、工程師、會計師、新聞記者、賣文者、繪畫者、以及做戲劇電影的演員等等。
然以前的讀書人,原是農、工、商以外的另一士民,以此爲業的原不到百分的一二,所以不妨以爲官作紳、及落伍的刑名訟棍雜流等類爲出路。至于今日所辦的小學校等,乃是所謂國民教育,乃是應普及全國人民的,雖則小學也尚距普及全國的兒童甚遠,但小學生較之以前以秀才爲出路的童生,亦何止已多出二叁十倍。而小學的學課,都是爲升中學而設的,一做了小學生以後,即已變成喜歡踏琴、踢毬──而百事不爲、五谷不分的寄生分子。然在中國農工的經濟狀況之下,小學生百分的六十至八十不能終小學或升入中學,遂墮落爲小遊民、小流氓,而卒以爲兵、爲匪、爲共黨的工具。其升入中學的,學生所受的學課,又皆是爲升入大學而設的,中學生百分的七十至九十,又限于家庭經濟而不能升入大學,然已習慣成穿西裝皮鞋,出入電影戲館的社會消耗分子,既無專門的技能,而舊式的農事與工商學徒又薄不屑爲,做教員或公務人員又不易有位置,遂墮落爲較高的遊民流氓,最容易被吸收爲學兵、軍官學生、以及社會的棍痞政客的牙爪,共黨的工具,匪類的首要等等。現在做共産黨的,十之八九是此類中學不能升學的學生。而大學生中的共黨學生,則都是由此類中學生得共黨的資助而升入的。其少數能升做大學生、或留學生,以及做教員、官僚、將校等等,則自然更變爲奢侈的浪費的高等遊民流氓害蟲了。要之、一進了小學以後,即已將其原有爲農業爲手工業的生産能力消毀了;一到了中學生以上,那是更習成爲一種都市的浪子,而再不能回到原來的社會中、家庭中去的了。由此學校教育的結果,不但不能于原來的農工商的事業有所改進和能力有所增益,而且反加以巨量的摧滅,並大批的産生只會消費的遊民流氓,以及肆爲擾害的社痞、政棍、軍閥、匪首等人群蝥賊,帶累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以天災人禍的逼迫,不得不流而爲匪爲兵,以至在紅槍會等等的無可奈何辦法中生活著。說到了這裏,大概良心未喪盡的教育當局,也應知道若不是全國的學校立刻停閉,便應立刻圖謀改革的方法了罷!
中國國民的實際生活,十之七八是兼帶漁、牧、林、圃、和紡織等手工業的農民,近來以各商埠的工商業日趨發達,故亦有百分之十六七從事工商;至于應可入政、法、軍、學界,及起爲農、工、商業領袖者,當不過百分之五六而已。假使要革除向來的教育弊端,將教育適應如此這般的國民而使之普及,並能在實際上得到遍增國民能力、推進國民生活的效果,則考察全國學齡的兒童,亦十分之五六恐僅能受初小教育;十分之四五能受高小教育;十分之二叁能受初中教育;十分之一二能受高中教育;百分之一二或四五能受大學教育。觀此,可知適切國民多數的需要,應當辦怎樣的小學、中學、大學了。
一、初小應完全爲辦在山鄉中的農村小學,教師亦須能實習農事,並有當地及超當地的農事知識經驗,能率領小學生並小學生的父兄共同農作,及指導其從漸改進農事,務令學校生活,與實際的一般農家生活相近。作了小學生以後,不但仍能去作農務,而且于農務有逐漸改進的效力。如此的小學,才是大多數人民需要的教育,才有普及大多數人民的希望。若養成少爺、雙料少爺的小學,則唯有使大多數人民對之疾首痛心而已,那有普及的可能!高小可爲辦在鄉鎮的農工小學,兼學習一點初步的工商知識經驗以外,其余一切皆與初小同。至于爲預備升中學、大學而設的小學,則在都市另設十分之一的小學便可,或並此亦不須另設。使升中學以上的學生,亦皆從農村農工的基本教育中而出,則于都市兒童身體的強健勞動的操練,與自然生活、人工生活的接觸和實習,乃至他日擔當國家社會的公務,亦深知民間的疾苦,尤有莫大的裨益。而且、中國人民向有重農的心理,士人、商人亦無反對其子弟入此等以農事爲中心的小學的理由──對于已過學齡而失學的民衆,當另辦夜學、農暇學校、民衆圖書館等以教化之。
二、初中應爲辦在村鎮間的農、工、商學校,使學生生活仍與一般農、工、商民衆密切融洽,並實習農、工、商的事務以養成其知識和經驗,俾大多數至初中辍學的學生,皆能安于一般的農、工、商生活,從事農、工、商業,而能逐漸爲鄉鎮邑市生活的改進。高中則可爲升大學的預備,或小學教師與較高等的專門職業的修習等等,宜辦在都市,使能漸漬觀摩近代工商業而爲實業進步的基礎。要之、小學在養成其農、工中心之天然生活、人工生活的知識經驗,而中學則在養成其工、商中心的人爲生活、人群生活的知識經驗。
叁、大學或學院、研究院,應看其性質如何而定:理科中心的,應設在富自然物區;工科中心的,應設在工業區;商科中心的,應設在商業區;農科中心的,應設在農業區;法科中心的,應設在政治都會;文科中心的,應設文化都會;其他若醫學,應設在人口繁盛都市;軍校、應設在首都或國防區等,皆以便實際生活的聯絡與研究。而對于近今務名不務實而濫設的大學之類,尤有緊縮和精煉的需要。其最大的急須改良點,則爲除專門學外交和學外國文學與預備外國留學的以外,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皆停止外國文的學習。其理由、以既爲中國人,當然于中國的文字不能不學通順;然學通順一種文字,已經不易,若再須學通一二種與中國文絕然不同的外國文,勢必使學生的精力,只能用于文字的學習,而對于各種專門學問,更不能有精深的研究。此所以中國現今的大學學生,認真用功的每致過勞病夭,而大多數在不良學製的無可奈何下,僅以敷衍光陰、換得一卒業文憑是務,絕不能有真才實學培成出來。而大學所以成此現象的原因,則由留學回國當教授的博士等中,有一些僅能依照其所讀的外國文課本,照本教讀,雖譯成國語來講而不能,由此才借要研究科學必學外國文的謬習以文其淺陋。而國內的大學,遂除卻學一點文學法學以外,沒有學到科學的專門識力的可能;于是、不甘自棄的群趨于向外國留學一途,而經濟人才的耗損,乃莫此爲甚!故今大學等等的改良,第一步應由國家設編譯所,盡量的將各國已出的、續出的、各科科學書譯成國文,使高中以至大學的學生,只要學通了國文,便能研究專門的科學。同時、由國家設研究所,爲第二步養成能獨立創生各種科學的學者,則中國的大學,始有自存的地位。否則、無論怎樣總不過外國大學的附庸,豈不可恥?
四、留學生除理科、工科、醫科、農科以外,一概停止;但于各大學助教、講師、教授,曾服務學校十年或五年後,得派至國外各大學研究政治、經濟、法律、文學、哲學、社會學等等,以資深造。此中所省下的留學費,足可提高二叁大學使極完備,聘各國最著名學者來充教授。
五、中國近來軍隊擴充不已,軍閥産生不盡的緣故,國內軍校和國外留學軍事的軍官大批産生,亦爲要因。今應停止各地所設的軍校與軍官留學,再不增選未學軍事的青年學軍事學,唯選拔中級以上軍官可深造者,在首都設一高級軍官學校,並派遣各國留學,以資研究。
對于中國一般教育,有這五重的革新,庶其可由適應實際而有貫澈宗旨的一朝。故中國近代教育家可崇佩的,非前期的康有爲、梁啓超、張之洞,亦非後期的蔡元培、胡適之、蔣夢麟,而爲農村教育實行的陶知行。平民教育社的頗適于北方農工社會,職業教育社的頗適于東南工商社會,亦爲其次。
至于僧教育,則前清光緒叁十年以前,大抵不外于叢林的參禅、和叢林的講經、與律寺的持戒叁種;此外、則習爲念佛、誦經、禮忏、施焰等等而已。光緒叁十年以後,因各地方興學校、奪廟産的關系,八指頭陀與北平覺先、杭州松風、江蘇月霞等,創辦僧教育會,由僧界自辦僧學及請紳辦人民小學:江蘇僧師範校,湖南僧師範校,以及杭州甯波等僧小學,最爲佼佼。然小學則通俗化,而師範則儒化,或講經法師化,未足雲僧教育。卓然有世界弘法之意義者,則爲南京楊仁老所設祇洹精舍,惜時短未有成效,入民國後,僧小學等時有增設者,然亦無何成績。民叁、有華嚴大學的名稱起,頗形成一月霞學流,迄今未衰。民六、有觀宗學舍的名稱起,又形成一谛閑學流。民八、有支那內學院名稱起,又形成一竟無學流。民十一、余在武昌始創辦佛學院,繼之而有近七八年來北平、四川、廈門、九華、湖南、普陀等各處的佛學院或僧學院。然辦僧教育的人,或爲舊時的講經法師,或爲講學的儒者,或爲通俗的教員學生,要皆未適于辦此“造成住持現代佛教之僧寶”的僧教育,以致或專學做老式的講經法師,或變做考講佛學的學者,或由變成通俗的學生、再變成通俗的教員。學出來的人,除去講經、做教員、或辦刊物等以外,亦幾以回不入原來的寺院僧團而作僧事。我辦佛學院,原是過渡的,頭一班畢業後,即擬辦僧律儀院,因故未能辦成;而後今各處仿辦的學院,亦幾于爲[寺僧社會”添造出不切實際、不符宗旨的遊僧了。所以、今日的僧教育,應速分爲兩大支:一支爲汰除的僧教育,使之退爲沙彌或優蒲,以習農工而自食其力;一支爲考取的僧教育,使之入爲律儀院二年,教理院七年,參學處叁年的學僧,養成弘法利人的職僧。由選拔爲職僧,推定爲德僧者以主持佛教。要之、學僧的僧教育,當以造成能管理佛教寺事,辦理佛教務會,以及布佛教、授佛學、辦佛教文化、慈善等等事業的僧才。換言之,即爲能勞動操作、弘法利世的住持佛教職僧,學者、講師、教員、記者、雖亦爲職僧的幾種人才,然應造的職僧不僅限這幾種,尤重在能以大悲爲法爲人之心,布施濟世、持戒正俗、忍辱負重、精進耐勞之辦事才德,能適應切近現今各處寺院僧務的需要,以入于各處寺院僧團中,改良發達佛寺之僧務。這是現今各處辦僧教育的、所應深深注意的。要之、辦僧教育,一方面須認清“造成住持佛教的僧寶”之宗旨以求貫澈;一方面又須適應現今寺院僧伽的實際生活以求逐漸的推進。果能這個樣子以辦僧教育,才可以算做一件的功德。不然,那又未免與辦現今一般教育的、一樣是罪過了!
(見海刊十二卷八期)
《從中國的一般教育說到僧教育》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