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我的閱讀記錄 ▼

南山僧話

  

南山僧話

  

  

青山

  

躬耕南山

  晨光在蛛絲上遊移,朝露閃爍著夢幻的光澤,落花飄砌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林子裏清香四溢。 

   尋訪南山深處的廟宇,還有隱士居住的茅棚,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間穿行。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頭,找到林中藏著的幽寺。它們大多殿宇危頹,環境簡陋。在那裏修行的人很少,卻無一例外過著與世隔絕,清苦寂寞的生活。他們在坡地上種有限的蔬食,勉強度日。

   這天下午,在南雅寺門前,我看到坡地裏挖洋芋的尼師。在鐵鎬起落間,我瞥到她衰老的容顔。她說這不算什麼,修行原就是這般的。

   順著她指給我的路,我離開了那座懸崖邊的古寺。回首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青山環繞的坡谷裏,顯得那麼蒼涼……

  

核桃樹下的地老天荒

  野徑隱沒在雜草中,坡陡路滑,很是難行。想到茅棚裏那位上了年紀的尼師,要走這樣的路,實在令人憂心。

   那是一片被群山環抱的高地,她簡陋的茅棚就在野徑深處。她種了一小塊地,還擁有一棵核桃樹。她說從前養過一只貓,可沒多久那貓就撇下她跑了。她拿出去秋收獲的核桃款待我們,還泡了從野地采回的金銀花。67歲,一個人在這荒野之地朝朝暮暮。她說什麼都不怕,一心念佛,連野豬都不來吃她的莊稼。

   “忍到平淡處,方是真功夫。”同來的法師也不由贊歎。

   風吹過芒草地,搖曳著紫色的野草花。在那棵核桃樹下,我看到遠山上的雲……

  

虔誠

  那是閏八月裏的一天,下了早殿,他在庭前清掃落葉。那謙卑、認真的形貌令我想起夏丏尊描述弘一法師吃齋飯的那段文字來:“碗裏所有的原只是些蘿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馔,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裏,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蘿蔔來,那種了不得的神情……”

   他言語不多,長相很是莊嚴,舉手投足都能看出持戒甚嚴的痕迹。他是我熟悉的僧人中德行最高的一位,平日不是在僧寮用功,就是在禅房繞佛、坐禅。我鮮少在庭院裏看到他,偶爾遇到,他也只是低頭匆匆而過。我常想,他是不是已然忘了光陰幾何?燦爛的春晴、早逝的秋光都不曾逗引他的歡喜與哀愁。他一徑地持戒念佛,臉上卻沒有半點枯寂的神色。

   我始終猜不出他心內的滿足從何而來,對他的虔誠卻由衷欽佩。

   古人雲:“能于淡處求濃,則終身不落枯槁。”實不謬也。

  

寂滅

  “人散後的寂滅,才是永恒的快樂。”在簡陋的山房裏,他這樣說。 

   “從熱鬧一下子變得冷清,人去山空,那突然的轉折難道不會令你心生惆怅?”

   “會。然而慢慢的,你就會發現,只有寂滅才是永恒不變的,內心的清淨才是真正的快樂。”他溫和地笑,眼睛閃閃發光。爐上正煮著茶,那“咝咝”的水沸聲,令我沈浸在樸拙的古味當中。

   他把自己喻爲日光中之螢火,微塵中的微塵,自稱爲難以顯眼的曠野山僧。他參學一生,到而今古稀之年,仍謙卑若此。棲遁于深谷數十年,守著一座古老的觀音塔,念佛、坐禅,享受著寂滅的快樂……

  

晨鍾

  慢慢的,在寺院裏我開始說很少的話。只是坐在角落裏觀看僧侶來去,猜想那些平靜的表情背後藏著的悲喜。

   有人爲避苦趣遁入空門,我相信在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不爲人知的隱痛。民國初年高僧弘一大師在圓寂前寫下了他一生的注腳“悲欣交集”四字。他悲的是什麼?欣的又是什麼?

   聽叩鍾的師父說起每個清晨唱鍾偈的心情。大殿裏只有他一個人,佛前的燈熒熒地亮著,那個時候殿外還是一片漆黑。他獨自站在鍾前,唱著:“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一句一句大聲唱,直到聲嘶力竭。他贊美佛,發願度化衆生,那個時候一切煩惱都無處容身,他這樣脫苦。

   就在歲末,他接到父親過世的噩耗,請了假就匆匆離開寺院。我無法想見他一路歸家的心情,爲人子急急奔喪的心情。《巴利語佛典·經集》裏說:“正如成熟的果子面臨掉落的危險,出生的人始終面臨死亡,這是衆生的規律。”是的,悲傷也是徒然,然而面對至親至愛的故去,如何能不再悲傷?

   下午四點,雲板聲起。僧人陸續步出寮房,走向大殿。風動法衣,不似世間煙火人。

   鍾罄發,梵唱響。他們悄立在大雄寶殿廊庑下,低眉颔首,口誦佛號。那悠長嘹亮的誦經聲,常常令我在殿外駐足,幾近失神。

   繞佛的時候,見他們從眼前魚貫而過。走到雕刻著蓮蝠花紋的門前,陽光便照亮他們的衣裾,頃刻又隱到黑暗裏,像一場燦若煙霞、轉瞬即逝的夢。那樣的美,神聖得讓我屏息,看到金色的光,聽到罄聲、鈴鼓聲、木魚聲,還有唱和一致的誦經聲……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們心念的究竟,而我,心境溫潤,澄澈如水。

  

多情乃佛心

  “師父,你怎麼呢?”經過他的身邊,我忍不住問。

   “我養的鳥死了。”他嗓音沙啞,像是剛剛哭過。

   前不久有人到山上放生,打開籠子的那一刻,數百只鳥撲騰著爭返山林。有兩只受了傷的鳥,在角落裏悲哀地張望。他見了可憐,便拿來喂養。原指望等養好了傷,放回林壑的,沒想到竟死在了籠中。

   “修行難道不是教你要看淡生死嗎?”

   “你可知“多情乃佛心”!鳥,也是活蹦亂跳的生命。”他遠眺青山,不再理我,眉間依然愁色深鎖。

  

山路

  年來,那九百級石階,我反反複複走了許多次。那是一條通往古老山寺的路,草木蔥茏,蝴蝶上階飛。山僧掃石清坐,放杖而笑,閑雲不系,悠然自得。

   嘗見院僧數人,布袍芒鞋,斜挎香袋,結隊下山洗澡。吟笑唱和,隱現綠蔭幽徑間,疑是古卷畫中人。觀此可想“暮春叁月,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之怡悅非常。

   正所謂殊途同歸,管你是儒是釋,選擇的人生道路如何不同,本質終究不離一個人字。心無所縛,身近自然,實堪足矣!

   他常常請我喝茶,在雲水閣。有時是普洱,有時是他家鄉上好的鐵觀音。凡是他寮房裏有的點心,都會搜羅出來招待我。而我,什麼都沒能回報他。直到離開長安的前夕,才准備了一個水晶相框要送他。不曾料想,上山的路上,一不小心竟給打碎了。心裏有些懊惱,總覺著欠他一份情,怕日後很難有機會償還。

   回來月余,前兩天突然收到他的信,才知道他離開了南山,找了一間精舍,打算閉關。整日都在房子裏,與他相伴的只有經書。他說孤單是一種最自由、最可放松展現自己的方式,在那個時候,雜念放下,清靜容易生起。

   “當然,有時也想與人說說話。”讀到這裏我就笑了。喜歡這樣的坦率,樂于見到自然流露的人性。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出家人不該有的念頭,甚至是罪過。然而衲衣底下畢竟還是血肉之軀,正因爲還存在弱點,所以才要用修行來掃除積習。

   “以後我若在山裏尋得一寺,你來常住,同樣可以做文章,拍你喜歡的黑白照片。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我都歡迎。”信上最後的話,使我的心爲之一熱。一個相知不深的修道之人,許給我一個可以隨時投奔的處所,沒有任何條件。試問,這世間,可以讓你放心背起包袱投奔的人有幾個?

  

斜月明寒草

  丙戌秋,南山中淡淡的月色。不由想起馮延巳《醉花間》有句雲:“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深幽靜谧的月夜,目睹木葉紛落,這秋涼清冷的景象,留給人的又豈止是嗟歎無語的落寞?

   那一夜因這月色留居山寺,借榻而眠。清秋的夜裏,獨坐庭前,靜聽僧侶唱鍾偈。晚鍾清遠,梵唱悠揚,恍入無人之境,塵慮盡散之時卻落了淚。這一生注定是癡人,參悟不透佛法的智慧,只能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

   客堂亮起了燈,瑣窗上是知客師習字的身影。鋪紙、研墨,青花的遊龍筆洗裏墨韻悠然。在深山中的古寺,在這樹影訴說愁緒的涼夜,留在紙上的又會是怎樣的字迹?

  

殊途

  走進一個人的心靈世界,是一場多麼美妙的旅行。

   我越來越關心近來與我有過頻繁往來的心靈。他們脆弱、貧瘠,或是智慧、博大,然而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善良。這種品性潛藏在他們每一個動作中,隨意一個眼神裏。與他們在一起無論能不能受益,卻總能令人安心。在完全放松的狀態下,不經意就會受到感染。那種對生命的尊重與同情,總能令我心折。他們把這叫作慈悲,說這是人與生俱來的禀性。

   他們是佛家弟子,與我們生活在同一時空當中。與我們有一樣的情感,卻過著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生活。

菩提下 - 非贏利性佛教文化公益網站

Copyright © 2020 PuTiX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