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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學與哲學▪P2

  ..續本文上一頁面目。”  

  可見,“本來面目”的內涵就是佛性,是純真的人性,是沒有蒙受世染時的原真心態,它“號涅槃妙心,亦曰本心,亦曰本性,亦曰本來面目,亦曰第一義谛,亦曰爍迦羅眼,亦曰摩诃大般若”《五燈》卷19《宗泰》重現“本來面目”就是將相對的知識加以“休歇”,以達到淨裸裸、赤灑灑的精神的源頭,生命的源頭。“本來面目”的特質是澄明、覺悟、圓滿、超越,它既是我們“本來”就有的,也是通過休歇“將要”得到的,更是“現在”也伴隨著我們的。起點即終點,本源即終極。由于它是我們本來就有的,所以參禅大悟之後,眼橫鼻直,柳綠花紅,山只是山,水只是水,並無奇特之事;《圓悟錄》卷9:“直下擺脫情識,一念不生,證本地風光,見本來面目。然後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 由于它又是我們將來要見到的,所以要不斷地清除人性中的雜質,花一番“時時勤拂拭”的功夫;更由于它是現在也伴隨著我們的,所以我們即使置身煩惱,也要參透“煩惱即菩提”的妙谛,《五燈》卷17《慧南》:“行腳人須是荊棘林內,坐大道場。向和泥合水處,認取本來面目。” 使我們的每一個行爲都從心的根源處流露出來。由于人生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誘惑,每個人在現象界的生活中都會有這樣那樣的迷惘和困惑,禅宗因而將重現“本來面目” 作爲終極關懷,作爲參禅者的頭等大事。禅的慈悲、禅的熱忱、禅的靈智,都在對“本來面目”的關懷和重現“本來面目”的途徑上充分地顯露了出來。

  二、“本來面目”與“混沌”、“存在”

  與禅的“本來面目”相類似的是莊子的“混沌”、存在主義的“存在”。《莊子·應帝王》說,南海之帝暌,與北海之帝忽,曾受到中央之帝混沌的善遇。混沌沒有七竅,暌、忽爲了報答他,使混沌有七竅來吃飯呼吸,就在混沌身上鑿起七竅。等鑿好了七竅,混沌就死去了。在這個寓言裏,混沌象征天地未開辟前渾整的元氣狀態,亦即相對認識還沒有産生時的絕對本源性狀態。當混沌被開鑿,被強行安上了象征見取的七竅之後,其完整性、統一性被戕害,混沌不再是混沌,它的生命也就劃上了句號。

  在《齊物論》裏,莊子的這種思想表現得更爲明顯。《齊物論》說,古代的人認識的最高境界是認爲世界的本源是無;次一個境界,是承認世界有事物,但事物之間彼此沒有界限;再次的境界,是認爲事物間有界限,卻沒有是非;只有最次的人才認爲事物既有界限又有是非。是非分明,導致了愛憎分明,這樣一來,絕對的統一的道就被破壞了。《莊子·齊物論》:“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爲未嘗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爲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爲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所以,愛憎、是非、彼此的對立都是由于人們沒有認識到它們原本是一體的。要認識到它們原來是一體的,就要回到“未嘗有物”的狀態中去:愛憎出于是非,是非出于界限,界限由于物的形成,物則産生于“未嘗有物”。要回到未嘗有物的狀態,一個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把聰明才智抛棄掉,將心智剝除淨盡。道家絕聖棄智以回歸虛明的本源,在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諸多層面上,與禅宗精神息息相通。

  一度風靡歐美的現象學、存在主義的主旨,也是對“本來面目”的追尋,其思想與禅宗不謀而合。現象學想要提醒人們的是,必須擺脫、丟掉一些東西,把該“括起來”的都“括起來”胡塞爾,把該“否定”的都“否定”掉海德格爾,真理就由隱而顯地呈現在你的面前。只有括起種種貪欲和野心,否定這個五光十色令人玩物喪志的技術世界,“懸擱”起根深蒂固的邏輯思維和它所構成的一切認識對象,才能明心見性,看到“絕對”,看到“存在”,從而“直面事物本身!”葉秀山《思·史·詩》第12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現象學的基本精神——把邏輯思維暫先懸擱起來——構成了歐陸人文哲學的靈魂。參卡西爾《語言與神話》中譯本甘陽序《從“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第17頁,叁聯書店1988年版。 存在主義千呼萬喚的“存在”,既不是在時空中的事實“客體”,也不是超時空的自我“主體”,因爲“事實”也好,“主體”也好,無非是在主體與客體分化之後、對立之後的片面的知識範疇;“存在”是在知識之前,即在主體與客體尚未分化之前的“絕對的”“本源性的狀態”。《思·史·詩》第144頁。同書第47頁:“卡西爾的“神話”和海德格爾的Dasein面對的都是“人”的一種“原始性”、 “本源性”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尚未得到分化,而處于本源性地同一之中。海德格爾因此得出一個看法,本源性的語言不是後來主客分化以後的概念式、科學式、邏輯式的語言,而是詩的語言。” 在這種存在中,思維與存在是“同一”的,思維是存在的思維,存在是思維的存在。海德格爾執著于“思維存在同一性”的“存在性原則”,“從康德主義以來已提出而爲現象學所倡導的口號“回到事物本身”,正是要克服主體與客體的分立局面。黑格爾的“絕對”,卡西爾的“符號”,胡塞爾的“體驗”,海德格爾的“Dase in”,都是爲了適應這種需要而提出來的學說。”“現象學的基本原則,就是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原則”《思·史·詩》第115頁。這也就是禅宗重現“本來面目”的要旨:泯滅對立,物我一如;不二法門,契證本來。

  存在主義認爲人是分裂成本來的自我、單個人、自由和非本來的人家、大衆、叛變自由兩種人。後者是個人在社會和他人支配下的沈淪、異化狀態,即不是真正的人;前者則是從那種狀態解放出來的真正的人。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的社會存在就是異化,“社會的”就是“異化的”。人在社會中的異化是人注定的命運。雅斯貝斯認爲,人在通常的“大衆社會”裏,是任人操縱的,像木偶似的受人擺布,像傭人一樣順從主人意志、權力和習慣,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機器化、大衆化的現代社會是使人喪失自我的根源。因此,他亟切地呼籲人們回到本來的自我中來。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禅的“本來面目”和存在主義的“存在”具有同樣的超前意識。鈴木大拙說:“在禅的裏面,複歸或再現的觀念,也許可以從慧能要求門人徹見“本來面目”看出一線閃光。這個面目是我們甚至在尚未出生之前就有的面目,換句話說,這就是我們在尚未吃知識之樹的果子之前就所有的“純真” 面目。”鈴木大拙《禅,一種新意識的覺醒》,《禅與文化》第75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從對禅與莊子、存在主義哲學的比較中可以看出,作爲人類思想成果的禅宗智慧,既和古老的中華智慧息息相通,也與現代西方哲學的思辯成果站到了同一思想高峰。對“本來面目”的追尋,對相對知識的揚棄,乃是中外一切大根智慧的終極關懷。

  叁、“本來面目”的審美境界

  “不思善不思惡”之時,便是我們的“本來面目”。重現“本來面目”必須 “不思善,不思惡”,“不思善,不思惡”就是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不二” 也稱無二、離兩邊,指超越各種分別。《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列舉了叁十多對矛盾,以爲唯有用大乘思想把兩個對立面統一起來,並超越這些對立,才能達到佛教真理。如生與滅、色與空等等。禅宗後來將對一切是非善惡等差別境界無思無知、無見無聞、無言無說的不二法門作爲處世態度和發揮禅機的方法。幾乎所有禅宗公案的目的,都是運用不二法門,粉碎學人的知性妄見,以徹見“本來面目”。僧問雲門文偃如何是佛,雲門答“幹屎橛”;僧問歸省什麼是清淨法身,歸省答“廁坑頭籌子”;僧問洞山什麼是佛,洞山答“麻叁斤”。之所以把佛、清淨法身同“幹屎橛”之類等同起來,就是爲了破除參問者的一切分別取舍、是非得失。

  當我們運用不二法門泯滅了一切對立,就能徹見“本來面目”,人生即可通達灑脫,左右逢源,觸處皆春:

  主與客的對立泯滅了,就能用明澈如鏡的心靈去感應外物,與澄鮮活潑的萬物交相輝映,直透萬物的核心,對森羅萬象作直覺的觀照;自與他的區別雲散了,就能領悟萬物一體息息相通的情趣,培植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襟懷;生與死的矛盾化解了,就能打破生死牢關,來得自在灑脫,走得恬靜安詳,使生如春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短暫與永恒的對峙消除了,便可于瞬間把握住永恒,使萬古長空涵攝于一朝風月;語與默的差異等同了,便可于無聲處聽驚雷,于驚雷中聽無聲;小與大的藩籬拆卸了,就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納須彌于芥子,集大千于毫端;得與失的揀擇齊觀了,就能置身巅峰而不失恬淡的襟懷,陷于低谷而不失進取的意念,毀譽不驚,八風不動;理想與現實的懸隔重合了,就能分分自在,秒秒安詳,使佛性誕孕于煩惱,家舍落實在途中……

  在所有的相對觀念中,自我意識覺醒而産生的主客對峙是最爲關鍵的一組。要化解這一對峙,就必須進一步轉入緣起論的思考上來。佛教認爲,這個世界的本源是空,一切事物皆憑仗一定的條件和相互作用而産生、發展和消亡,沒有固定不變的、獨立存在的性質——這便是佛教的緣起論,一個早已爲現代科技成果所驗證了的事實。《現代物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曾生動地描述了現代科學對佛法的驗證。量子力學的波粒二象性原理指出,在測量儀器和微觀客體之間存在著不可控製的相互作用,科學家無法扮演獨立的客觀觀察者的角色,而是卷入到他所觀察的世界中去。約翰·威勒把這種觀察者的介入看成是量子理論最重要的特點,主張用“參與者”來代替“觀察者”一詞。量子物理學家們都清醒地認識到,物理學中的新形勢,已經有力地提醒人們想到一條古老的真理:在偉大的生存戲劇中,我們既是觀衆又是演員。靴袢假設原理指出,在原子和亞原子學中,基本粒子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它是相互聯系的過程而非物體,每個粒子都由其他所有粒子組成。靴袢哲學把宇宙看成是相互關聯的動態網絡。現代天體物理學、宇宙學則從宏觀上向我們表明:物體並不是彼此分離的實體,而是與它們的環境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這正好印驗了《雜阿含經》卷47的那首表示緣起律的著名偈頌:

  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

  以般若慧眼來看,因緣和合的色物質,是由各種關系條件組合成的假相,沒有實體可得。所以“色即是空”,我與物並無,我執法執雙遣,衍生于此的一切對峙也就煙消雲散了。

  但是,“色即是空”的這個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的斷滅空,而是非空之空,即真空。佛學上的空,是萬象生起的根本,它是指沒有個別的自我,沒有個別的自性,它是無限創造的潛能,是一切可能性的淵薮。因此,在“色即是空”的後面,尚須下一轉語:“空即是色”。佛法中的“空”和“色”並非相對的兩極。禅宗的要旨,在于使人離執。二乘沈空,凡夫執有。沈空則生命變得貧乏,執有則生命産生累贅,擺脫這兩種偏頗的方法,便可歸結到慧能出家前聽到的那句令他頓明本心的《金剛經》文句上來: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一方面,“色即是空”,對任何事物都不執著、貪戀,遊心無礙;一方面, “空即是色”,讓明鏡止水般的心涵容、輝映萬事萬物,這便是般若所證的真空妙有。從聲色語言中悟道,而又不粘滯于聲色語言。萬仞峰頭盤結草庵,逍遙超出紅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熱情地投入人生。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既隨時隨地投入全部感情,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又不失本心的虛明澄澈,古井無波,存在而超越,不忘人性而超乎人生。他過著日常的現象界的生活,卻又俯仰自得在禅天禅地,在一花一草乃至木石瓦礫中洞見存在的真相,證得生命的永恒。正是在緣起論意義上看慧能的得法偈,我們會發現其意義要較神秀深刻得多。在慧能的禅偈裏,“心”的存在都是空,“無一物”便是“常清淨”。這個“無一物” 正是“不思善,不思惡”超越二分法的“父母未生時”的“本來面目”,“本來無一物”乃是本來就沒有什麼善與惡、是與非、迷與悟、清淨與不清淨,這正是 “佛性常清淨”的旨歸。本心清淨並非是在相對意義上同不淨相反的概念,而是在絕對意義上先于垢淨對立的清淨,故萬事萬物只要如其本然就意味著本來清淨。不管古鏡磨與未磨,它的光亮都永遠存在。磨與未磨,均不改本心的清淨。 《五燈》卷19《宗杲》:“僧問:“古鏡未磨時如何?”師曰:“火不待日而熱。”曰:“磨後如何?”師曰:“風不待月而涼。””  這又好似初嬰赤子,雖然具有六識,眼能見耳能聞,卻未曾分別六塵,好惡長短,是非得失,他總不知。《碧岩錄》第80則:“僧問趙州:“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趙州雲:“急水上打球子。”僧複問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雲: “念念不停流。””  在禅宗看來,學道之人要像嬰孩一樣,功名榮辱,逆情順境,都動他不得,眼見色如盲,耳聞聲如聾,如癡似兀,其心對五欲八風巋然不動,如須彌山般堅固,如鋼打鐵鑄般硬實,這才是禅僧真實得力之處。傳爲廓庵禅師作的《牧牛圖頌》第九首《返本還源》曰:

  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若盲聾?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紅!

  “返本還源”即徹見“本來面目”,回複到初嬰赤子般對一切外境若盲聾的境界。此時,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萬物不改其“本來面目”,水流花開,純乎天運。重現“本來面目”,不僅是一切參禅者的根本大事,而且是迷惘衆生的根本大事,它爲沈迷物欲、精神無依的人指出了向上一路。固然,我們不可能永遠停駐在清純無染的狀態,但卻完全可以在客觀性和個體性充分發展之後,在更高的層次上重返精神家園,“複歸于嬰兒”。通過這種高層次的回歸、揚棄、淨化,即可恢複我們的明月之性,白雲之性,高山流水之性,即可走向與本真同一的樂園中,從而用審美的態度詩意地棲居于這個世界。

《禅學與哲學》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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