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吉藏的破邪顯正說與四重二谛說
叁論宗創始人吉藏,在對成實師等派別的批判過程中,除了論述二谛是言教非境理和真俗二谛的關系外,還提出有別于其它教派的破邪顯正說與四重二谛說,從而闡發了極富特色的真理方法論與真理層次論。
一、重在無所得的破邪顯正說
吉藏叁論宗的破邪顯正是探尋、顯示真理的方法,是方法論與真理觀相融合的學說,在整個叁論宗學說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吉藏強調破邪顯正是自宗的理論綱領,並就邪正的區別、破立的關系以及破立的方法,都作了明確的論述。
吉藏在《叁論玄義》中開宗明義地說:「論雖有叁,義唯二轍:一曰顯正,二曰破邪。破邪則下拯沈淪,顯正則上弘大法。故振領提綱,理唯斯二也。」〔注釋:《大正藏》第45卷,1頁上。〕認爲《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的義理只有兩方面:顯正與破邪,這也就是應當提挈的綱領。抓住了顯正與破邪,就能拯救衆生,弘揚大法。
邪正的區別何在?吉藏說:「就說教意中,凡有二意:一者破邪;二者顯正。佛欲斷如此等諸邪見,即破邪也;令知佛法故,謂顯正也。」〔注釋:《中觀論疏》卷1,《大正藏》第42卷,16頁上。〕「邪」,指邪見;「正」,指正理,即佛法。又說:「邪既無量,正亦多途,大略爲言,不出二種,謂有得與無得。有得是邪,須破;無得是正,須申。」〔注釋:詳見《大乘玄論》卷5,《大正藏》第45卷,68頁下。〕這是進一步明確「邪」與「正」的區別在于是「有得」還是「無得」,凡「有得」就是邪見,就是「邪」;「無得」才是佛法,才是「正」。「有得」即有所得,多是指在存有論上執著實有本原,肯定實體存在;「無得」即無所得,是指萬有自性不實而不執爲實有。叁論宗人認爲,從「外學」、小乘到大乘,凡到了最後主張有少分所得的,都歸入有得邪執。「外學」包括印度和中國的佛教以外的學說,就中國來講是指儒、道兩家,其中最重要的是道家。如道家的以無爲本,有生于無的「本無論」就被認爲是執著無爲本原的邪見。佛教內部,如小乘執諸法實有,大乘地論、攝論諸師稱有「真心」、「藏識」,如于實體,都是邪見。總之,一切有所得均屬邪見,通通在遣破之列。叁論宗人又把「正」開爲體用二正。這是說「正」即正理是無所得,而無所得是離諸情執,絕諸名字,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是爲實相的理體,稱爲「體正」。爲了令證入涅槃的衆生悟此無所得的理體,于無名相中,強設名相,說真俗二谛。這真俗二谛,就是诠顯無所得理的言教,稱爲「用正」。《叁論玄義》雲:
救有多門,理唯一正……但欲出處衆生,于無名相法,強名相說,令禀學之徒,因而得悟,故開二正:一者體正,二者用正。非真非俗,名爲體正。真之與俗,目爲用正。所以然者,諸法實相,言亡慮絕,未曾真俗,故名之爲體。絕諸偏邪,目之爲正。故言體正。所言用正者,體絕名言,物無由悟。雖非有無,強說真俗,故名爲用。此真之與俗,亦不偏邪,目之爲正。故名用正也。〔注釋:《大正藏》第45卷,7頁中。〕
就是從體用兩面論述正理。
破立的關系如何?叁論宗人提出了與其它宗不同的觀點。吉藏《中觀論疏》卷1末在論述破邪與顯正的涵義後說:「此是對邪所以說正,在邪若去,正亦不留。至道論門,未曾邪正。」〔注釋:《大正藏》第42卷,16頁上。〕這幾句話包含了叁層意思:一是邪與正是相對而言的,是因對邪而說正。二是邪去,正不留,這即「只破不立」,「無依無得」。吉藏在《大乘玄論》卷5中講到龍樹的「破而不立」的傳統方法,說:「今論不爾,唯破不立。所以然者,論主出世,唯爲破顛倒斷常,更無所立。」〔注釋:《大正藏》第45卷,69頁下。〕「論」,指《中論》。「論主」,指龍樹。這是強調龍樹的方法論是「唯破不立」,把一切都歸于「無依無得」。這與其它宗派的破邪顯正論是大異其趣的。通常所謂破邪顯正是破斥邪見,彰顯正理,即破邪之外另須顯正。在叁論宗人看來,這是增加有所得,是戲論。吉藏說:
他論有破有立,則有破別有所申。今論唯破不立,則唯破不申。所以然者,若經若論,唯破顛倒虛妄,更無所申。本由病故有教。在病既除,教藥亦盡。……他論有破有立,此乃是增有所得。非唯不能申,亦不能破。自是有得,何能破他?〔注釋:《大乘玄論》卷5,《大正藏》第45卷,69頁下~70頁上。〕
吉藏認爲,破邪之外,無別顯正,破邪即顯正,既已破除邪見,無所得的真理自然顯露出來。叁論宗的方法論是著眼于無所得,無所得是不留一點執著爲他人所破,也是相對于有得的偏見而言。叁是悟入最高真理的法門是沒有邪正分別的。分別邪正是教化衆生的方便,從佛法本身來論是非邪非正,即不存在邪正之分的。這也是第二層意思「在邪若去,正亦不留」的理論根據。
叁論宗人對于破邪顯正的種類與方法、破邪的方式都作了論述,其中最富創造性和思辨性的是「四重四句」說。吉藏說:「實相雖絕四句之言,要因四句之言方得悟入實相」〔注釋:《中觀論疏》卷8,《大正藏》第42卷,126頁下。〕四句涵括了可描述事物的全部範圍。四句爲方便,絕四句爲實相,四句是有所得,絕四句是無所得。由四句到絕四句,就是破邪顯正的過程。四句有四重,通過四句的重重否定,就能體證真理,悟入實相。
四重四句是:
單四句:一有,二無,叁亦有亦無,四非有非無。〔注釋:詳見《淨名玄論》卷1,《大正藏》第38卷,855頁下。〕
複四句:一有:既有「有」又有「無」;二無:既無「有」又無「無」;叁亦有亦無:既有「有」與「無」,又無「有」與「無」;四非有非無:既非有「有」與「無」,又非無「有」與「無」。〔注釋:詳見《淨名玄論》卷1。又見《維摩經義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頁上。〕
重複四句:一有:有複四句;二無:無複四句;叁亦有亦無:亦有四句,亦無四句;四非有非無:非有四句,非無四句。〔注釋:詳見《維摩經義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頁上。〕
豎深四句:一有:依次否定單四句、複四句、重複四句後,仍以爲窈冥之中有妙理存在;二無:無此妙理存在;叁亦有亦無:亦有此妙理,亦無此妙理;四非有非無:非有此妙理,無此妙理。〔注釋:詳見《維摩經義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頁上。〕
所謂「單四句」是四句的基本表述式,是徑直描述事物、現象的存在與不存在。「複四句」是對單四句的四個語句的描述與否定。「重複四句」是對複四句的四個語句的否定。「豎深四句」也稱「鑒深四句」,是次第漸深地對前叁個四句否定後,對妙理的多方否定。四重四句的名目相同,即:一有,二無,叁亦有亦無,四非有非無,但名目雖同,內容與意義卻不同。如複四句的第一句「有」是指有「有」和有「無」,即「有」與「無」對立統一的「有」。第二句「無」是指不存在「有」與「無」對立狀態的「無」。四重四句是對違背、偏離無所得正理的各派有所得見解的抽象、概括,四句中的每一句多是有所指的。〔注釋:詳見《淨名玄論》卷1,《大正藏》第38卷,857~858頁。〕如單四句分別指說一切有部的叁世一切「有」論,方廣道人的「無」塵「無」識說,瑜伽行派的「無」塵「有」識論,以及執著非「有」、「無」的愚癡論。又如《攝論》師講叁自性、叁無性,主張「無有性,無無性」,既否定「有」,又否定「無」,是墮于複四句的第二句「無」。
四重四句說的中心思想是,強調超絕四句和悟入實相的內容是豐富的、多重的,在操作上是一個由淺入深、依次否定的過程。具體說,其思想要點有叁:一是認爲諸法實相,最高真理是沒有邪正之分的,是非語言文字所能表述的,是無所得的,無論是說「有」說「無」,還是說「亦有亦無」,說「非有非無」,都是有所得的邪見,都是應當否定的。二是對于邪見的否定是一個由淺到深、由粗到細、由低到高的過程,只有通過重重否定,徹底破除殘存的微細執著,才能體悟最高真理。叁是破除邪見,實質上就是不生心動念。吉藏在《維摩經義疏》卷1中論述「豎深四句」後說:「故知,生心動念,即便是魔。若懷無所寄,方爲法爾。」〔注釋:《大正藏》第38卷,913頁上。〕生心動念,就是邪魔。懷無所寄,斷絕一切心念,超絕四句,才能真正悟入實相。
二、意在言亡慮絕的四重二谛說
和上述偏于存在、不存在、亦存在亦不存在、非存在非不存在的狀態表述,進而一一加以否定的四重四句相較,四重二谛是就真俗二谛所包含的有空、二不二、非二非不二的意義的互相對比,由粗到細,依次否定,可以說是破邪顯正的又一重要模式。叁論學者僧诠、法朗一系強調真俗二谛是言教上的差別,並注意到二谛的次第性,吉藏更在《大乘玄論》卷1和《中觀論疏》卷2末等文中把二谛論發展爲四重,《大乘玄論》卷1雲:
何故作此四重二谛耶?答:對毗昙事理二谛,明第一重空有二谛。二者,對成論師空有二谛,汝空有二谛是我俗谛,非空非有方是真谛,故有第二重二谛也。叁者,對大乘師依他、分別二爲俗谛,依他無生、分別無相不二真實性爲真谛。今明,若二若不二,皆是我家俗谛,非二非不二,方是真谛,故有第叁重二谛。四者,大乘師複言,叁性是俗,叁無性非安立谛爲真谛。故今明,汝依他、分別二,真實不二,是安立谛。非二非不二、叁無性非安立谛,皆是我俗谛,言亡(亡,原作忘)慮絕方是真谛。〔注釋:《大正藏》第45卷,15頁下。〕
根據吉藏的表述,我們對四重二谛作簡要的說明:
第一重有是俗谛,空是真谛。這一重是針對毗昙師的事、理二谛——以事爲俗,以理爲真,但是以實有實空而立的。毗昙師主實有實空的二谛,即空之外實有有,有之外實有空。吉藏標有空並舉,強調俗谛的有是由于真谛的空,真谛的空是由于俗谛的有,而有既是由空的有,即不是實有,空既是由有的空,即不是實空,以破斥毗昙師的實有實空二谛說。
第二重有、空都是俗谛,非空非有才是真谛。成論師以法有爲俗谛,法空爲真谛,但是如此把有空分作兩極,沒有了解有空都應否定的道理,仍屬常識性的看法。也就是說,爲破有而說空,諸法不曾是有,也不曾是空,空有都是世俗的情慮,所以是俗谛。了知不曾是有,也不曾是空,也就是離開有空(非有非空),才是真谛。
第叁重有、空是二,非有非空是不二,二和不二都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有、空爲二,非有非空爲不二,意爲非有非空是與有、空相對的。但叁論宗人認爲,爲破有、空所以說非有非空,既不曾是有是空,又何曾是非有非空,所以有、空與非有非空,二與不二也還是相對的常識,是俗,只有超越這種相對,非二非不二才是真。這是針對一般大乘師有所得而言,具體說是聯系大乘有宗的叁性(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學說,針對攝論師等以依他起性(依他)、偏計所執性(分別)二爲俗谛,以圓成實性即依他無生、分別無相不二真實性爲真谛而立。認爲把二和不二分爲兩方來看還是俗谛,非二非不二,也即二而不二,不二而二才是真谛。
第四重是講前叁重的二、不二、非二非不二叁種二谛都是教門,也都是俗谛,言亡慮絕才是真谛。地論師不講叁性而講叁無性,認爲叁性是俗,叁無性是真。吉藏認爲,講叁性或叁無性等等,都屬于語言、思慮領域,沒有超出有所得的範圍,都是俗谛,只有悟入不涉語言不關思慮的境界才是真谛。
吉藏的四重二谛說和四重四句說一樣,都是爲破斥凡夫、小乘和大乘攝論師、地論師的有所得見而立,是極富針對性的。四重二谛說與四重四句說在立論的角度方面有所不同,但兩者的思路結構與思想觀點是一致的。四重二谛的第一重與單四句相應,第二重既與單四句相應,也與複四句相應,第叁重與複四句相應,第四重則與豎深四句相通。四重二谛說是多重立體架構,其基本關系有二:一是真俗二谛內部的關系,二是前後重二谛的關系。真谛和俗谛是對立統一的關系,既互相依存,又互相排斥,且互相轉化。吉藏看來,俗非真,真非俗,然俗非真不俗,真非俗不真,真俗互不相礙,俗以真爲義,真以俗爲義。從認識論角度來考察,這是對常識與真理、相對真理與絕對真理的辯證關系的合理闡述。吉藏認爲多重二谛的結構是前一重的真即後一重的俗,後一重的真即更後一重的俗,是遞次否定的,人們對真理的認識具有真俗二谛依次遞進的四個層次。這是對認識主體的認識能力、認識過程和認識結果所作的具有認識論意義的多層次闡述,觸及真理認識的二重性以至多級性問題,觸及認識過程是由現象到本質,由一級本質進到二級本質以至無窮的逐漸深化的過程,這也是極富辯證色彩的。
四重二谛最後歸結爲言亡慮絕的自我掏空、空寂滅盡的宗教境界,然吉藏又說:
橫絕百非,豎起四句,名爲諸法實相,即是中道,亦名涅槃者。以超四句,絕百非,即是累無不寂,德無不圓。累無不寂,不可爲有。德無不圓,不可爲無。非有非無,則是中道。中道之法,名爲涅槃。又德無不圓,名爲不空。累無不寂,稱之爲空。即是智見空及以不空,亦名佛性。以衆生橫起百非,豎生四見,隱覆實相故,名爲佛性。若知百非本空,四名常寂,即佛性顯,稱之法身。《楞伽經》出法身五名,謂真如、法性、實際、法界、法身。〔注釋:《中觀論疏》卷10,《大正藏》第42卷,160頁上。〕
以智見空和不空,知百非本空,四句常寂爲佛性,進而與真如、實相、法身溝通,把主體的空觀和本性(佛性)聯結起來,這不僅體現了叁論宗真理觀的宗教情結和宗教歸宿,也表明了中國佛教由空轉向佛性(有)的關懷現實、關切心性的思想特色。
《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叁十二章 中國佛教的真理觀 第四節 吉藏的破邪顯正說與四重二谛說》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