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道體說的牽附與會通
在黃老思想盛行的漢代,一些佛教學者竭力以「道」來比附佛教思想,爲佛教在中國爭取立足之地。兩晉以來,中國佛教學者又吸取莊子道不離物的思維方式,來宣傳佛教「道」的遍在性觀念。到了唐代,雖然宗密撰《原人論》批判道法自然的思想,但是絕大多數禅宗學者還是大力吸取老莊思想,對道作了多方面的發揮,形成了豐富多彩的禅道思想。
一、以道家之「道」爲佛教之「道」
牟子《理惑論》在解釋釋迦牟尼所體證的「道」時這樣說:「道之言導也。導人致于無爲。牽之無前,引之無後,舉之無上,抑之無下,視之無形,聽之無聲,四表爲大,蜿蜒其外,毫厘爲細,間關其內,故謂之道。」〔注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遍》第1卷,4頁。〕此處的「無爲」,是涅槃的意譯。「致于無爲」,即進入涅槃境界。「四表」,四方極遠極遠之處。在《理惑論》作者看來,引導人們最終涅槃成佛的乃是道,也就是說,佛是與道相契合的,佛是體道者。這裏的「道」是無形無聲,虛無恍惚的,也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爲」,或者說是「先天地生」的最初本原、本體。從理論思維的意義上看,這是以道家的道爲佛教的道,以道家的本體爲佛教的本體。又,魏晉玄學創始人之一何晏在《道論》中說:「有之爲有,待無以生。事而爲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注釋:《列子
天瑞篇》,《諸子集成》(叁),3頁。〕牟子所論佛教的道與何晏所說的玄學家的道,兩者在思想內涵和表述上,都可謂難以區分,如出一轍。
晉時著名的佛教學者孫綽撰《喻道論》也說:「夫佛也者,體道者也。道也者,導物者也。應感順通,無爲而無不爲者也。無爲,故虛寂自然;無不爲,故神化萬物。」〔注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遍》第1卷,25、26頁。〕這裏所講的道與牟子及何晏所論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認爲,釋迦牟尼所體證的道,就是道家提倡的無爲自然而化的道。這都說明,佛教傳入中國以後,一些佛教學者把佛教教義等同于道家思想,以老莊學說的最終本體「道」作爲佛教修持證悟的目標,以與「道」相契一體爲成佛的標志。這種以道家之道爲佛教之道的哲學思想,是與當時中國知識界盛行的老莊思想密切相關的,同時,也是與老莊式的文化生活環境分不開的。
東晉劉宋時的竺道生在探討成佛的基本問題時,也利用道家的「道」來說明佛教的最高境界。他說:「道之名者,在用能通。不及,無用也,未極則轉進無常,極則常也。」〔注釋:《大般涅槃經集解》卷32,《大正藏》第37卷,489頁下。〕「極」,至極,最高境界。認爲「道」在至極境界是恒常不變的。在至極境界,道「至象無形,至音無聲,希微絕朕思之境,豈有形言者哉?」〔注釋:《法華經疏》卷上,《續藏經》第1輯第2編第23套第4冊,396頁。〕恒常的道,無形無聲,超越人們的思維、語言的分別境界,是一種絕對的真實存在。他還說:「背道非實,名爲凡夫。」〔注釋:《大般涅槃經集解》卷54,《大正藏》第37卷,545頁下。〕強調人與「道」相違背就是凡夫。只有不違背「道」,與「道」契合,才能超凡成聖。應當說,竺道生關于成佛的思路,也滲透著道家的思想因素。
如上所述,唐代宗密在《原人論》中批判了道本論,文說:「所言萬物皆從虛無大道而生者,大道即是生死賢愚之本,吉凶禍福之基。基本既其常存,則禍亂凶愚不可除也,福慶賢善不可益也,何用老莊之教耶?又道育虎狼,胎桀纣,夭顔冉,禍夷齊,何名尊乎?」〔注釋:《大正藏》第45卷,708頁中。〕認爲老莊道家的大道說,是肯定生死賢愚、吉凶禍福都是不可避免、不可改變的,這樣,老莊學說又有什麼用呢?道養育虎狼暴君,夭禍賢良忠臣,又怎麼值得尊崇呢?宗密認爲「從虛無大道而生」的說法是不合乎人類社會實際的,他主張「真心」爲衆生和宇宙的本原。
二、從「道亦虛空」到「虛空爲道本」
大乘佛教般若學在漢代時開始傳入我國。般若,意爲智慧。般若學的中心思想是「緣起性空」,認爲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因緣和合而生,沒有自性,也就是說,其本體是空的。這一點與中國道家所講的本體「道」無形無爲,虛無玄妙似有可附會之處。般若學者自漢代支谶起直至叁國支謙都以般若學附和于道家的玄理,其中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吸取道的範疇和道家的思想,宣揚「道亦虛空」說。
佛教表述本體的概念通常是用「如」、「真如」。支谶、支謙等人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以「無」爲「有」之本。進而又以「本無」來譯「真如」。如支谶譯的《道行般若經》第十四品和支謙改譯的《大明度經》第十四品的品名,均將「真如品」定名爲「本無品」。支謙還進一步宣揚「道亦空虛」的本體論。他譯的《大明度經》卷1《行品》說:「夫體道爲菩薩,是空虛也。斯道爲菩薩,亦空虛也。」〔注釋:《大正藏》第8卷,478頁下。〕又譯文原注有說:「師雲,菩薩心履踐大道。欲爲體道,心爲〔注釋:「爲」,疑爲「與」字之誤〕道俱無形故,言空虛也。」〔注釋:《大正藏》第8卷,478頁下。〕這都是說,菩薩心體悟了道,與道合一,由于道是無形的,菩薩的心神也當無形;因其無形,故是空虛。這樣,菩薩體道是空虛,道亦是空虛。道有視無形爲空虛,以淡泊無爲爲「至人」境界。這裏,佛教的菩薩與道家的「至人」,佛教的道與道家的道都是相通的。可以說,在支谶、支謙的心目中,佛教的真如本體與道家的道本體兩者並無二致,都是同爲空虛、虛無。應當說,佛教的真如性空和道家的道微妙虛無確有表面的相似之處,但兩者的實質並不相同。佛教的真如性空是標示事物的本質空無自性的,而道家的「道」則是說萬物的本原是無形而實存的。
唐代的牛頭法融禅師又提出了「虛空爲道本」的命題。史載:「融大師問雲:『叁界四生,以何爲道本?以何爲法用?答:『虛空爲道本,森羅爲法用。』」〔注釋:《宗鏡錄》卷77,《大正藏》第48卷,842頁中。〕這裏把道與法(一切事物)對舉,本與用對舉,認爲虛空是道本,森羅萬象是法用。所謂虛空,就是佛經常說的空,性空,空性,是指萬物無造作、無主宰、無實體的本性。所謂道是:「牛頭初祖雲:『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衆人得之,道即有窮;若各各有之,道即有數;若總共有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若本自有之,萬行虛設。何以故?離一切限量分別故。』」〔注釋:《宗鏡錄》卷9,《大正藏》第48卷,463頁中。〕這是說,「道」是離開一切限量和一切分別,是自然如如的本原、本體,也稱「道本」。顯然,這個道是來源于道家的本體概念。法融所講的「虛空爲道本」,是認爲虛空是道的本體內涵。就此命題的思維形式來說,顯然是受到了魏晉玄學「以無爲本」說的啓發,就此命題的思維內容來說,也是與「以無爲本」說相呼應的,然就此命題的思維實質來說,則是般若學與道學兩種不同思想的折中、調和。
叁、道體遍在與無情有佛性
在思維框架上,莊子的道本體論還直接影響了中國佛教對草木山河的體性的看法,並形成了有別于印度佛教的佛性理論。
莊子認爲,道是無所不在的,蝼蟻、瓦甓,甚至屎溺都存含道,這種道不離物、道在物中,也即本體遍于一切事物的思維定勢影響至深遠。竺道生在無佛典根據的情況下,孤明獨發,高唱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就與莊子的道無所不在的思想影響有關。隋代吉藏進一步明確提出草木也有佛性說,《大乘玄論
佛性義》雲:「若欲明有佛性者,不但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故肇法師雲:『道遠乎哉?即物而真!聖遠乎哉?悟即是神也!』若一切諸法無非是菩提,何容不得無非是佛性?」〔注釋:《大正藏》第45卷,40頁中、下。又,吉藏所引《肇論
不真空論》原文爲:「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菩提」,即道。這裏吉藏論證草木也有佛性的根據,是道與一切事物相即的觀念,實也受莊子的道本體普遍存在觀念的影響。唐代湛然更鮮明地提出無情有佛性說,認爲不僅草木有佛性。甚至連同瓦石以及山河大地也都有佛性。他說:「萬法是真如,由不變故;真如是萬法,由隨緣故。子信無情無佛性者,豈非萬法無真如耶?」〔注釋:《金剛錍》,《大正藏》第46卷,782頁下。〕這裏是以萬物都具有真如本體爲論據,來證明無情也有佛性,同樣也可見到莊子道本體遍在思想的深刻影響。此外,禅宗學者如牛頭法融、南陽慧忠等人也都闡揚無情有佛性說,並明確以「道無所不遍」爲立論的根據。
印度大乘佛教十分重視探討各類衆生的成佛根據問題,有的派別主張一切衆生都有佛性,有的派別則認爲一部分衆生沒有佛性,但各派都沒有論及草木瓦石有無佛性的問題,可以說是排斥草木瓦石有成佛的可能性。中國佛教學者主張草木瓦石也都有佛性,顯然是和中國人的自然觀有關,特別是和莊子的道體無所不在的本體論思想直接相關。
從本體論思想而言,中國佛教吸取道家範疇「道」爲宇宙萬物的本體,帶來了佛教哲學思想的深刻變化:首先,在宇宙本體論方面,一是以無形而遍在的本原「道」爲本體,這就改變了印度佛教的本體思想,使佛教本體論學說發生了變異,或者說爲佛教本體論學說增加了新的內容。二是中國佛教竭力消弭印度佛教的「空」(空寂、空性)與中國道家的「無」(無形、無爲)的差異,把二者混淆、溝通、協調、等同起來,這是融通中印本體論思想的重要嘗試,推動了佛教本體論哲學的發展。其次,在成佛理論方面,一是以無爲爲涅槃,即視無爲爲成佛的理想境界、最高目標,這就發展了成佛境界和成佛內涵的學說。二是由于體道爲佛的思想的闡揚,也極大地推動了佛教返本還源思潮的盛行。叁是從道的遍在到佛性遍有,導致了草木也有佛性的新說形成,從而推動泛神論乃至無神論思潮的流傳。
《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二十五章 中國佛教的本體論(上)第四節 道體說的牽附與會通》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