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布施
釋永信
先講一個小故事:
古時候,有個農民在自家地裏耕地,卻意外地翻出一個金羅漢,足足有幾十斤重。家裏人及親友、鄰居都爲他高興得不得了,說這輩子再也不用操心吃喝的,再也不用風吹雨打太陽曬地幹活。可是這個農民卻從此悶悶不樂,整天愁眉苦臉地想心事。大家都很奇怪,追問他到底爲什麼苦惱。這個農民終于開口了:“我一直在想,還有十七個金羅漢會在哪兒呢?”
聽完這個小故事,大家可能都笑了,笑這個農民如此貪心。在我們的佛法中,布施就是針對貪心提出的。布施有叁種:一、財施,分內財施和外財施。施舍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或全部,叫內財施;施舍錢財田地等,叫外財施。二、法施,以人間善法或佛法教化大衆,叫法施。叁、無畏施。
關于布施這個題目,社會上流通的佛教普通讀物對此闡述得不是很透徹,大都停留在世間法的自利利他的道義水平上,即使談“叁輪體空”,也過于泛泛而談,很少從切實的修行、發慧角度闡述布施的功用。
如果我們細讀佛教經典,並結合自己的修證體會,我們不難發現:布施是作爲修行法門開立的。在修習六度菩薩道時,布施列爲第一聖道,對治五毒首魁──貪心,即“執我”“執有”之心。布施本身不是目的,布施的目的在于通過布施達到淨行淨心。所以經典中把布施列爲菩薩道。如果把布施僅僅視作助人爲樂,從布施行爲中獲取一份自我滿足,內心安甯,那麼,這種布施仍爲俗趣。我們禅宗達摩祖師與梁武帝相會交談不契的公案,就是圍繞布施這個題目展開的。
據載:南北朝梁武帝普通八年(公元527),達摩祖師泛海經廣州至建業,會梁武帝。梁武帝是當時有名的佛心天子,崇尚佛教,大興土木,建寺造院,廣賜度牒,剃度僧尼,並且自己叁次出家,以身侍佛,均被臣子重金贖回。他想到自己爲佛教做了如此廣大的布施,所以,他問達摩祖師有何功德?
沒想到達摩祖師嚴肅地回答他:沒有功德。
梁武帝急了:爲什麼沒有功德?
達摩祖師說: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善因,不是實相。
梁武帝問:怎樣才是功德?
達摩祖師說: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由于與梁武帝相談不契,達摩祖師遂一葦渡江北上,後卓錫于少林寺。
這個公案很清楚地說明,停留在世俗水平上的布施,爲布施而布施,不是真正的布施,這種布施沒有“實相”。什麼樣的布施才具有“實相”?達摩祖師開示我們:“淨智妙圓,體自空寂”的布施,才是具“實相”的布施,才是真正修行意義上的布施;說得再通俗一點,布施爲了對治貪心,爲了修行淨心,爲了去“我執”、“有執”,爲了體證世間萬事萬物的空性。布施是外在的,布施者的修行功夫是內在的;布施只是修行人舍離諸有心、體證諸有空性的自然流露而已,即我們平時常說的“叁輪體空”。
事實上,有實際修行經驗的人都有體會:修行的過程,也就是增長智慧的過程。修者通過修行,舍離諸有,體證諸有空性,洞悉世上萬事萬物遷流不住之理,這就是智慧。所以布施作爲修行法門,作爲菩薩聖道,也是智慧之道。佛經載釋尊割肉貿鴿、舍身飼虎等聖迹,我們僅僅感受到釋尊利生的大慈大悲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更要深察到釋尊“照見五蘊皆空”的大智大慧。
在這裏,我要特別說說“舍”字,即釋尊舍身飼虎的“舍”字。過去我們對此強調不夠,通過實際修證才發現,舍心的培養在具體修證過程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舍心與布施關系非常密切,是表裏關系,是一體的。但是不少人對這兩者的關系不了解,甚至錯解,一方面對佛教倡導的布施善舉深表歡迎和稱贊,另一方面又認爲佛教消極厭世。實際上,佛教的“厭世”不是消極的,不是逃避式的心理厭惡,而是對世俗生活覺醒後,即體證世間萬事萬物空性過程中對世俗生活的超越。佛教的“厭世”,對世俗生活的舍離,恰恰最能體現出佛教徒對于人生積極向上的態度,不斷超越自己的珍貴品質。正是這個意義上,相傳唐太宗曾感歎:“出家修行乃大丈夫之行,非王公將相所易爲。”如果我們不是簡單地把佛教的“厭世”與世俗生活中的想不開、尋死之類混同起來,那麼,修行者的“厭世”程度,即內心舍離世俗生活程度,應是衡量修行者修行功夫非常重要的標志。因爲修行者舍離世俗生活的程度與修行者對世俗生活的認識覺悟程度直接相關,所以,修行者的“厭世”程度,也是修行者智慧水平的標志。一個人真對人生宇宙有所覺悟,對世間萬事萬物空性有所體證,那麼可以肯定,他對世俗生活一定有所舍離。正如我們政府在改革過程中提倡“抓大放小”政策一樣,修行者在修行過程中也有個“抓大放小”的過程。所謂“放小”,就是放棄、舍離人生中不重要的東西,比如舍棄世俗生活中的那些小惠小利、狹隘的自以爲是、一己之見等等。所謂“抓大”,就是抓住人生生死頭等大事,覺悟人生,了脫生死,成就道業。現在我們都非常仰慕高僧大德,包括古代的禅師,甚至道家的真人等,這些高人之所以高,讓人覺得高高在上,就因爲他們洞徹人生,舍離世俗生活。即使如濟公輩將自己混迹于街坊酒肆之中,但他們的內心與世俗生活卻是離得遠遠的。
只有當我們充分理解了“舍”字的含義,明白了舍離的道理,我們才能真正懂得布施的意義。舍離與布施是一體兩面,就像硬幣的兩面,沒有舍離,就沒有真正的布施。佛經上將布施列爲菩薩道之首,決不能把菩薩簡單看成是一個樂于助人、聞聲拔苦的大好人,菩薩更是一個洞察人生、宇宙實相的大智人。菩薩的出世與入世並不矛盾,菩薩首先是對世俗生活已經覺悟,並在內心徹底舍離了世俗生活,達到“自淨其意”的境界,無“我執”、“有執”,完成了對世俗生活中諸有萬物的超越,證入空境;這就是所謂出世,就是我們常說的小乘成果、羅漢果位。然後,在超越諸有、體證諸有空性的基礎上,再一次完成了對諸有空性的超越,在智慧上,進入“空有不染”的妙境;在功用上,達到空有互回的化用,對世間一切有情衆生發出大慈大悲的關愛,這就是所謂入世,亦即我們常說的菩薩道。所以我們應該把布施真正放在菩薩道高度來看待,才不失布施本意。只有這樣,即使是初修的信衆,甚至剛發心向佛的一般群衆行布施,他們也能始終明了布施具有的福慧全部功德,在修行路上不致迷失方向。
以上談了我對布施的個人體會,希望對于學佛者會大有益處。
摘自《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