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
李智紅
水如其名,真就只有“一碗”。
在這海拔叁千多米的高山之巅,亂雲崗頭,遇雨不溢,遇旱不涸,清冽冽涼沁沁春秋如是,冬夏亦如是。
一條瘦骨嶙峋的古道,不知源起于何處,又延伸向何方。這世間有許多的事情,我們即使付出一生的求索,也永遠不會明白。長路漫漫,叁千九百個曲折扭結直上山巅又盤盤繞繞疊入深谷。路面早已覆滿了蒼綠的苔藓和厚厚的落葉。看得出,這條古道已經很久不再有人涉足了。如果你還有那份閑心思,只要隨便掃去一段路面的落葉,剝去那青蛇皮般的苔藓,你就會驚訝地發現,路頭間鋪下的那些雜亂無章的麻石早已被一撥撥無以數計的旅人磨砺得光潔而又平滑。你就會發現有一串串沈重的馬蹄印子,深深地镌刻進了那一塊塊的青石板或紅石板。這歲月的戳記,曆史的癡痕,是永遠也撫不平、抹不去了。畢竟,這條古道曾經是一條無比榮耀、無比古邁、蜚聲四海的“西南絲綢古道”。它多少個世紀經久不衰的顯赫足以讓你心生敬畏、讓你不敢有絲毫的輕慢與觑視。
然而,它老了,老得再也承負不起世紀的風雨時代的重荷。老得象一條秋天便開始休眠的麻練蛇,懶懶地倦縮著盤桓著冷落著。細瘦的延伸,早已被曆史的刀戟剁割成了若幹個成了無生氣的段落。一個段落就是一頁神秘的野史,一個段落就是一曲悲壯的謠歌。或起伏疊蕩,或幽靜深遠,均已被炎涼地抛擲在了滇西大高原這漫無邊際的莽莽群山、幽幽叢林深處。
“一碗水”是這條“絲綢古道”上沾挂著的一顆小小的“露珠”。
我來,原是要尋找這千年古道遺落在歲月溟晦中的那份恢宏、那份凝重、那份無可名狀的燦爛。是這微不足道的“一碗水”,讓我徹底改變了主意。我想,我已經什麼也用不著去尋找了。在這喧囂之外,浮華之外、物欲之外、紅塵之外,千年古道能賜我“一碗水”,予我“一瓢飲”,已經足夠了。
荒涼蕭索的亂石崗上,一個寬不盈尺、深不逾寸的亂石坑,盈注著一掬淺淺的淨水。這便是“一碗水”,簡練,通俗。“一碗水”就是如此的卑微而又單純。
其旁的石疙瘩上,耐人尋味地镌刻著“一碗水”叁個狂草,筆力蒼勁,揮灑自如,布局嚴謹,縱橫有度。雖無落款,但顯見是出自名家之手。諸葛武候南征走的是這條古道;名儒楊升庵獲罪戍邊走的是這條古道;林則徐調停滇西民族紛爭走的也是這條古道。悠悠千古,往來無數,也不知是哪位大師在炎陽高照中艱難跋涉。當他汗如漿出,口渴似狂地爬上這滇西名嶽博南山的峰巅,正感心力交瘁、前路迷茫之時,忽得此一掬天賜甘霖的滋潤,頓覺渾身通泰,氣爽神清。臨風眺遠,銀江壩子飛紅流翠,秋色旖旎。瀾滄江峽谷驚濤轟隆,神秘莫測。于是,悠然來了性情,遂自取狼毫,飽蘸朱砂,在這石疙瘩上狂放灑脫地那麼一揮,便落下了”一碗水”的神來之筆,遒勁于這蠻夷苦地的崇山峻嶺,峥嵘于這邊陲古驿的無量春秋。
水是聖水,泉是靈泉。
雖然永遠只有一碗,卻又怎麼也舀不幹、汲不盡。
這“一碗水”似已通靈,當我幹渴難奈俯身撮口將它咕了個底見天,不一刻,那甘露般的泉水便又會像一縷縷透明的遊絲,迅疾地從潔淨的細砂中滲出。滲到一碗左右時,又會立即停止。因而,這泉水永遠只有一碗也永遠會有一碗,不溢不漫也不涸不竭。一人來,僅得一人之潤。百人來,亦可取百人之飲。無論貪富責賤,無論官紳庶民,“一碗水”永遠都會給予均等的看顧、均等的甘洌。大自然的造化有時就這樣的神秘叵測,別具禅意,叫你百思不得其解,始終參悟不透其中的奧妙與玄機。
我對“一碗水端平”這句在故鄉廣爲流傳的俗語,自此便有了十分具體和深刻的理解。
面對這聖水一掬,靈泉一碗,我再不敢淺薄地輕言自己際遇的人生風雨,曆經的坎坷艱辛。千秋歲月,“一碗水”象一顆洞徹塵俗的地眼天睛,什麼樣的榮辱興衰它沒見過?
我站立在博南山頭臨風四顧,只見滿目旱象環生,空曠寂寥。然而,上蒼卻偏要置一碗靈泉于此絕境,不知是要給我們隱設一份禅意的啓迪呢?還是要給我們喻示一種精神、一種操守、一種境界?!
它曾滋潤過多少行路迢遙的歲月?它曾清涼過多少幹渴疲憊的旅人?它曾洗涮過多少曆史的塵埃與烽煙?它曾鞭策過多少庸懶沈重的足音?誰也說不清猜不透,也沒有必要去說清去猜透。
它無比的澄澈,它不亢不卑的秉性已足夠我品味一生、領悟一生。
苦樂人生看似漫長,其實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能夠在這曆史的陳蹊舊軌上得此“一碗”甘美純粹的生活瓊漿的“滋潤”,我今生足也。
摘自《佛教文化》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