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精神
川端康成
我在此把一休說成“那個”,是因爲他以童話的頓智和尚廣爲兒童所知,留下許多豪邁奔放的逸聞。“童兒登膝撫胡,野鳥從一休手中啄食。”這是純真之極的表現,看來仿佛是一個易于親近的溫煦僧侶,其實他是嚴肅深沈的禅僧。據說,一休是天皇的兒子,6歲時進入寺院,一方面顯示了天才少年詩人的光芒,一方面又爲宗教與人生的基本疑念所困惱,“若有神,當教我,若無神,當沈我湖底,果魚腹”,因此欲投身入湖,爲人所阻止。後來,因爲一休的大德寺有一和尚自殺,若幹和尚乃遭系獄之災,一休覺得自己有責任,“肩上負荷甚重”,想入山絕食,了斷生命。
一休替自己的詩集取名《狂雲集》,也自號狂雲,《狂雲集》及其續集中有日本中世的漢詩,尤其禅僧之詩中絕無僅有,令人大爲訝異的戀愛詩和表現閨房秘事的豔詩。一休吃魚飲酒,近女色,超越禅宗戒律禁忌,並從中解放自我,藉以反抗當時的宗教形式,有意在因戰亂而崩潰的世道人心中恢複、確立人性的實存與生命的本然。
一休所居京都紫野的大德寺,現在仍是茶道的中心地。一休的墨迹也常做茶室的挂軸爲人所珍視。我藏有兩幅一休的書法。一幅寫著“佛界易入,魔界難入”一行字。我深爲這幾個字所吸引,我自己也常揮毫寫這幾個字。其意義可做多種解釋,若要深究,必可臻于無限。“佛界易入”之後,隨即加上了“魔界難入”,得此禅悟的一休深獲我心。以終極點來說,大凡目標指向真善美的藝術家,“魔界難入”的希冀、恐懼與通往祈念的思維不是表現于外,就是潛藏于內,這想必是命運的必然。沒有“魔界”就不會有“佛界”。而入“魔界”比較困難。內心懦弱者就不能進入。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這是衆所周知的禅語,如果以“他力本願”和“自力本願”來區分佛教的宗派,自力的禅宗當然會有這種激奮嚴厲的話句。他力本願的真宗親鸾所謂“善人往生,何況惡人”,亦有與一休“佛界”“魔界”相通之心,卻也有相左之意。親鸾說:“弟子無一人。”“逢祖殺祖”,“弟子無一人”似乎也是藝術的嚴酷命運。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雖有佛像,但修行的場所,坐禅思索的禅堂,都沒有佛像佛畫,也不備經文,只是瞑目默坐而不動,久後才進入無想之境。無“我”而達于“無”。此“無”並非西方式的虛無,倒不如說是虛無的相反,是萬有自由自在經過的空,是無邊無境,無盡藏的心靈宇宙。禅宗也要受導師指導,與導師問答,以獲啓發,當然也要學習禅的古典。可是,思索的主體最後仍是自己,悟覺也要靠自己一人的力量來開拓。而且重直觀甚于邏輯。重內在覺醒的悟覺甚于受他人教導。真理是“不立文字”,在于“言外”,而臻于維摩居士的“默如雷”。中國禅宗始祖達摩大師說,“面壁九年”,面對洞窟的岩壁,坐禅九年,沈思默想後,終于悟覺。禅宗裏的坐禅即來自達摩的坐禅。
問則答兮不問不答達摩之心當有物(一休)
同一個一休的道歌:
心不言兮何物
墨畫中有松風音
這是東方的精神。東洋畫的空間、余白、省略,就是墨畫的心。是“能畫一枝風有聲”。
摘自《佛教與東方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