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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在秋水花樹間(喻中)

  禅在秋水花樹間

  喻中

  秋水與花樹,正是十月的美景。如果在這個季節去九寨溝,既可以看到秋水的極致,也可以看到深藏在山間的花樹。面對寂靜的秋水,拈花微笑,禅就是那枝花,禅就是那汪水,禅就萌生在那一片秋水花樹之間———這個意思,還可見于日本13世紀的著名禅師道元的名句:“君不見,竹聲中悟道,桃花中明心。”15世紀更有名的禅師一休也有類似的道歌:“且問心靈爲何物,恰似畫中松濤聲。”

  秋水既是一汪水,也是莊子筆下的名篇。在《秋水》中,莊子寫道:“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兩 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爲天下之美爲盡在己。”稍後,河伯“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爲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我今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在無際涯的大海面前,河伯醒悟過來了。

  把河伯進一步喚醒的大方之家是北海若,他說:“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笃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于崖,觀于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北海若向河伯宣講的“大理”,其實就是莊子念念不忘的“道”或“至道”,就是永恒性的真理,就是被層層迷霧遮掩起來的本來面目。

  如果把“秋水”看做莊子之道的一個隱喻、一個由頭,那麼,“花樹”則可以看做陽明心學的一個符號。《傳習錄·卷下》記載了有關王陽明的一則著名典故: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這句話,形神兼備地描繪了陽明心學的核心命題:心外無物。

  “花樹”與“汝心”一同“寂寞”,又一同“明白”,意味著花樹與汝心之間的同一性,甚至是一體性。所謂“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所謂“致良知”,所謂“知行合一”,其實都可以從那棵“花樹”中映照出來。見花樹而知心學,恰如見落葉而知秋色。

  莊子通過一河秋水,表達了道家的精神;王陽明憑著一棵花樹,闡述了心學的旨趣。從莊子的道家到王陽明的心學之間,還橫亘著一個無形無象的中介,那就是禅。雖然都說達摩是中國禅的一世祖,但是,真正爲禅賦予中國心靈的,其實還得數慧能。雖然,在中國思想史的座次表上,慧能的地位似乎沒有莊子、王陽明那樣顯赫。但是,在骨子裏,在境界中,慧能是可以與莊、王比肩而立的。慧能的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上接莊子的心靈自由、無所期待,下啓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天理良知,實爲一種性格相似的中國思想在不同時代的不同顯現。他們叁人,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關注心靈的叁個裏程碑式的高峰。

  如果以外物與內心作爲區分的標准,那麼,中國思想史上有兩種潮流:留意于外在秩序的一派,譬如孔子、荀子、董仲舒、朱熹,都屬于這個流派;留意于內心秩序的一派,譬如莊子、慧能、陸象山、王陽明,就屬于這個流派。如果說前者的影響,主要在于政治與倫理,那麼,後者的影響,主要在于心靈與藝術。單就後者而言,要說對于傳統中國士大夫心性世界的影響力,人們最容易想到的是莊子;作爲軸心時代的原創性思想家,莊子的巨大影響確實有目共睹。明代以後,隨著1508年的龍場悟道,隨著心學的勃興,王陽明掀起的思想波瀾也是極其壯闊的。然而,我以爲更值得注意的是慧能。他的《壇經》,爲中國人的心性世界拓展了更寬的空間,構成了中國藝術精神的重要源泉。正如法學家吳經熊所言:“《壇經》並不是一本絞盡腦汁的學究之作,而且出自一位真人的肺腑之言。其中的一字一句,都像活泉中所噴出的泉水一樣,凡是嘗過的人,都會立刻感覺到它的清新入骨,都會衷心地體驗到它是從佛性中流出的。只有佛才能認識佛,也只有佛才能知道自己心中有德性,知道一切衆生心中都有佛性。”

  吳經熊的這個評價已經很高了,但是,還不夠,還沒有全面展示慧能對于中國的意義。我認爲,慧能的貢獻,不僅是在心性思想體系中所起的承上啓下的橋梁作用,更重要的貢獻還在于:他把一種從西方傳過來的異質文化,全面地融入到中國人的血脈裏,實現了兩種文明在化學層面、分子層面、原子層面上的有機融合。

  在荷蘭漢學家許理和的《佛教征服中國》一書中,主張“佛教征服中國”,但是,在陳觀勝看來,不是佛教征服了中國,而是中國轉化了佛教。中國轉化、吸納佛教的標志,就是中國禅宗的誕生。純正的中國禅宗誕生的標志性人物,就是慧能。這就是說,中國轉化了佛教,但這種轉化最終是在慧能身上實現的。因而,慧能才是中國成功地轉化佛教的象征性、符號性人物。

  稍作延伸,我們還可以注意到,如果說中國文化轉化“西天”來的佛教差不多花了400年的時間,那麼,自從19世紀中葉到現在,另一種來自“泰西”的、伴隨著堅船利炮而來的文化,已經紮根中國170年了。在經曆了170年的試探、摩擦、碰撞之後,這種不同于佛教的西方文化是否“征服”了中國

  抑或是中國文化像轉化西天佛教那樣,再次“轉化”了這種新的西方文化

  也許,提出這樣的問題尚爲時過早。相對于上一次的400年,這一次的170年也許還顯得過于短暫。不過,170年來,像唐叁藏那樣,到西天取經的中國人多如過江之鲫;像菩提達摩那樣,把真經送到中國來的西方人也所在多有。但是,誰像慧能那樣,把一種來自異域的西方文化極其妥帖地融入中國血脈、中國心靈

  如果把禅宗作爲中西文化第一次化合融會的碩果,那麼,在中西文化第二次化合、第二次融會的過程中,我們期待著第二個慧能的到來。

  (作者系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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