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狂濟世一顛僧
姚展雄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
1988年,電視連續劇《濟公》紅遍大江南北,濟公的扮演者遊本昌以其诙諧自如、妙趣橫生的表演贏得了公衆的好評,這首主題歌更是不胫而走、廣爲傳唱。
在我印象中,濟公乃神話裏的人物,神通廣大得有點像《西遊記》裏的“齊天大聖”孫悟空。
及至後來,才知道曆史上濟公確有其人。濟公不叫濟公,“公”是對他的尊稱;他也不叫濟顛,“顛”是對他的蔑稱。他的俗世名字叫李修元,字湖隱、方圓叟,法號道濟。
濟公是浙江天臺人,生于南宋紹興十八年(1148年)。據說他娘懷他時夢吞蓮花,生他時紅光滿室,瑞氣盈門,系十八羅漢之降龍羅漢轉世。其實那有那回事,就像李太白他娘生他時夢見太白金星入懷,張大千他娘生他時夢見黑猿轉世一樣,只不過是後人爲尊者造的光環而已。
濟公自稱“幼生宦室,長于空門”,他的高祖李遵勖是宋太宗驸馬、鎮國軍節度使。父李春茂,母王氏,其父原在天臺縣做官,後辭官歸隱,爲人淳厚,不慕榮利,樂善好施,享有“李善人”之美譽。
濟公少年成長在赭溪畔,讀書于赤城山,受釋道二教薰染,遂生方外之念。
十五歲,父母謝世,守孝叁年後,進國清寺拜法空一本爲師,在國清寺住持瞎堂慧遠門下剃度,受具足戒,法名道濟。
慧遠對他言語不多,只教他坐禅。剛開始,他老老實實,持齋念佛,是個乖乖的和尚,慢慢地,開始感到不適。他心裏想:“我來出家,本是爲了明心見性,沒想到整天像木頭一樣呆坐,了無生趣,不如歸去,錦衣玉食,呼奴喚婢,何必在此受罪!”于是,向和尚表明還俗的想法,又恐和尚不允,遂振振有詞:“六祖大師曾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
””臨了,還作了一首詩偈:“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爲立功課
”既然如此,又何必整天呆坐
老和尚發話了:“坐禅乃僧家本務,欲成大器者,須止觀並重,定慧等持,豈可舍止而求觀,去定而求慧
達摩祖師尚且面壁九年,豈可斷言坐禅是發呆瞎坐!”
道濟無言以對,退了還俗念頭。慧遠明白道濟根器非凡,但是礙于寺規,只得吩咐監寺由他偶爾走動。
道濟雖然暫時安住下來,但是乏酒缺肉一·事,最叫他放不下,而且眼看著老和尚並無特別教導之處,心裏總是不能安分。一日,道濟尋了機會來見老和尚,一心渴望著和尚指點一二,好叫他明心見性,頓悟成佛。老和尚道:“你才來兩個多月,如此著急,縱使慧能大師,仍有八個月的碓房之役,你初入佛門,這般不能忍耐嗎
”
“弟子不是不能忍耐,祖師有言:“迷來經累劫,悟即刹那間。”既然可以刹那而悟,何必累劫杠受辛苦
”
慧遠和尚沈思片刻,說道:“也罷,你上前來!”
道濟高興得急步上前,伸長了耳朵,預備聽如雷綸音。
老和尚臉色一變,操起禅板就打,大聲喝道:“自家來處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尋去路,且打你這個沒記性的。”
道濟被這突如其來的棒喝打倒在地,忽然間站了起來,“股腦兒朝瞎堂慧遠和尚撞去,把老和尚撞倒在地,頭也不回地就沖出了門外。
老和尚高叫:“有賊啊!”衆僧聞聲,跑來抓賊。老和尚道:“這道濟僧偷了禅門大寶,今日且休,待明門我親自向他討取。”衆僧聞言,各自散去。
從此,世上少了—個持戒僧,多了一個顛和尚。每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公侯不拜,名利不求,沈浮市井,遊戲風塵,有難救難,有苦拔苦,扶危濟困,懲惡揚善,人稱“活佛”。
“與其說他是一個和尚,倒不如說他是一個披著一襲袈裟的遊俠。不同的是,他不用劍,而是隨身帶著一把法力無邊的破蒲扇。”著名作家熊召政說得透徹。
在一般僧俗眼裏,道濟的言行出格,嚴重違犯佛門戒規,衆僧狀告慧遠,要求逐出山門。誰知,慧遠一邊口宣:“法律之設原爲常人,豈可一概而施!”一邊在首座呈上的單子上批示:“佛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耶!”此後無人再敢诟逐。
瞎堂圓寂後,道濟失去擴佑,去淨慈寺投德輝長老,做了一名書記僧。
破帽,破鞋,破扇,垢衲衣,不衫不履,放浪形骸,貌似瘋癫,實則外俗內聖,博學多才,是一位得道的高僧,被列爲禅宗第五十祖,楊岐派第六祖,堪稱“僧家之首”。他精通醫術,爲百姓治愈了不少疑難雜症,如今的香功,據說是由他傳下來的;他法力無邊,曾經帶著自己撰寫的化緣疏,外出募化,修複被火燒毀的寺院;他除暴安良,“戲弄秦相府”、“古井運木”、“棒打壽聯”等故事傳爲美談:他學識淵博,擅詩善文,著語刁;加刊削,.要未盡合准繩,高邁超詣,有晉人遺韻。臺灣著名學者南懷瑾對他贊賞有加:“若以詩境而論詩格,他與宋代四大家的範成大、陸放翁相較,並無遜色”。
清醒的時候,他作的詩好比美酒,纏綿溫柔: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
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
江岸桃花紅錦英,夾堤楊柳綠絲輕。
遙看白鹭窺魚處,沖破平湖一點青。
五月西湖涼似秋,新荷葉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
把酒問花花點頭。
癫狂的時候,他作的詩好比烈酒,喝了上頭:
何須林景勝潇湘,只願西湖化爲酒。
和身臥倒西湖邊,一浪來時吞一口。
醉傲風顛卒未休,杖頭明月冠南州。
轉身移步誰能解,雪履蘆花十二樓。
削發披缁已有年,唯同詩酒是因緣。
坐看彌勒空中戲,日向毗盧頂上眠。
撒手須能欺十聖,低頭端不讓叁賢。
茫茫宇宙無人識,只道顛僧繞市廛。
贊他的將他捧上天:“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開荊棘林,透過金剛圈。眉毛厮結,鼻孔撩天。燒了護身符,落紙如雲煙。有時結茅宴坐荒山巅,有時長安市上酒家眠。氣吞九州,囊無—錢。時節到來,奄如蛻蟬。湧出舍利,八萬四千。”
貶他的將他摔下地:“一生只貪濁酒,不顧禅師道友。到處恣意風狂,贏得面顔粗醜。眼上安著雙眉,鼻下橫張大口。終朝撒手癡顛,萬事並無一有。”
褒貶任由他,他只顧“無是無非度春秋”、“快快活活傲王侯”,死前不忘作偈一首,將一生輕輕注銷:“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如今收拾歸去,依然水連天碧。”
蘇州西園戒幢律寺裏有一尊濟公塑像,歪戴僧帽,百結鹑衣,手執破扇,表情特別。左看春風滿面,右看愁眉苦臉,正面看去,似笑非笑,似哭非苦,半嗔半喜。塑像旁還有他的尊號,長達28字:“大慈大悲大仁大慧紫金羅漢阿那尊者神功廣濟先師叁元贊化天尊。”
帕斯卡爾說過:“人之成爲瘋子竟如此不可避免,以致瘋到以瘋病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來證明自己沒瘋。”
有人問濟顛:“藉酒裝瘋因何而醉
”他答:“衆生已醉,我若未醉,如何醉裏度他。”他“大戒不持”,鄙陋清規,遊戲叁昧,看似顛狂,實則是以顛的方式證明自己沒顛,實現他不願作“擔枷帶鎖漢”,以求“大自在”的宏願。
你若讀他的濟世聖訓,哪裏像是顛僧說的話——
一生都是修來的,求什麼:
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麼;
不禮爹娘禮世尊,敬什麼:
兄弟姐妹皆同氣,氣什麼;
兒孫自有兒孫福,憂什麼;
豈可人無得運時,急什麼:
人世難逢開口笑,苦什麼;
補破遮寒暖即休,擺什麼;
食過叁寸成何物,讒什麼;
死後一丈帶不去,悭什麼;
前人田地後人收,占什麼;
得便宜處失便宜,貪什麼;
舉頭叁尺有神明,欺什麼;
榮華富貴眼前花,傲什麼;
他家富貴前生定,妒什麼:
前世不修今受苦,怨什麼:
賭博之人無下梢,耍什麼;
治家勤儉勝求人,奢什麼;
冤冤相報幾時休,結什麼:
世事如同棋一局,算什麼;
聰明反被聰明誤,巧什麼;
虛言折盡平生福,慌什麼:
是非到底見分明,辯什麼;
誰能保得長無事,诮什麼;
穴在人心不在山,謀什麼;
欺人是禍饒人福,蔔什麼;
壽自護生愛物增,殺什麼;
一旦無常萬事修,忙什麼。
濟公曾自撰一聯:“小變沙門戒律,大展佛法宏圖。”我以爲,頗能道出他的心聲,是他一生精當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