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禅
馬守仁
近日來體內煩悶,精神倦怠,無日不以茶相伴。日中一壺,晚間半盞,竟習以爲常。劉琨《與兄子兖州刺史演書》:“吾體中煩悶,恒假真茶,汝可致之。”我難道也象劉越石一樣,需要清茶來消解心頭的積郁嗎?
喝茶時每每喜好翻閱禅書,或晴窗,或秋夜,或春雨,或冬雪,茶香初發,書卷才開,以茶伴禅,以禅入茶,往往自成佳趣。茶味只在一時,瓊漿玉液,過頰即空,參禅也是如此。禅機稍縱即逝,只在電光石火間,快捷如箭。
《景德傳燈錄》記載了這樣一則公案:藥山惟嚴禅師有一天飯後在園子裏散步,看到寺裏燒飯的飯頭,就問道:“你在寺院裏多長時間了?”飯頭規規矩矩地回答說:“叁年了。”老禅師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怎麼一點也不認識你?”飯頭莫名其妙,以爲老禅師參禅參糊塗了,便走開了。藥山問飯頭的話,全是一片拳拳之意,只是爲了點悟他,只是要啓發他一點靈根,說至“我再麼一點也不認識你”時,禅機已如狂風驟雨,劈頭蓋臉打來,可憐飯頭愚魯,竟然“飯頭惘測,發憤而去”。千載後讀此,我爲此僧歎息不已。
王老師(普願禅師)也是位得道高僧,有一天在園子裏喝茶,看見一個小和尚從小徑走來,就將杯底的殘茶潑了過去。小和尚回頭一看,見是普願禅師,便露齒笑笑,王老師也笑笑,並翹起一只腳,小和尚不懂,王老師便起身回了方丈。這小和尚卻是個伶俐的,大概是讀多了武俠小說的緣故吧,到了晚上便一個人悄悄來到方丈,大有讓師父傳授上乘武功心法的意味。方丈的門果然開著,王老師果然沒睡,正在打坐,看見小和尚,就問道:“你來幹什麼?”小和尚行了禮,垂手道:“師父今天在園子裏用茶潑我,是不是要提示我什麼?”王老師看了他一眼,緩緩道:“那麼我後來翹起一只腳又是什麼用意?”小和尚張口結舌,無言而退。在這兩則公案裏,禅機不遲不早,不緊不慢,只在一時,參得透便悟,參不透便“驢年也鑽不出去!”那個被普願禅師潑了一身殘茶的小和尚事後雖有所領悟,卻已是“亡羊補牢”,錯過了大好禅機。
秋夜岑寂,蟲聲唧唧,燈昏茶冷,掩卷太息:人生天地間,以無爲有,以變爲常,四時嬗遞,悲苦交集。雖有佳茗,得之于一時片刻,過後便香消玉殒,總成空事。我佛言道:“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天地本空,萬法本空,我也空,人也空,書也空,茶也空,秋夜、蟲聲、憂苦悲傷也空,王老師、藥山惟嚴、飯頭、小和尚也空……那麼何爲禅?何爲茶?何爲我?何爲人?何爲藥山惟嚴王老師及飯頭、小和尚?一切只是鏡花水月、籬落蝶夢而已!
苦茶和尚評曰:冷兄幾證空矣。
而我的以茶伴禅、以禅入茶也只是癡人夢語!
苦茶和尚評曰:仍是夢語,猶有“這個”在。
不知籬落夢醒時,蝶翅上是否染有茶香?
苦茶和尚評曰:猶是夢中人,不免著相。此是冷兄可歎處,也是世人可歎處,更是山僧可歎處。
禅刊 1999年度第五期